燕苦寒平静了下来,看了少女一眼,低下头,慢慢地拖着疲惫酸痛的身子,缓缓往竹楼的楼梯走去。

    仁福已经下了楼来,站在竹子搭成的扶梯旁。

    看到燕苦寒满慢慢蹭了过来,仁福上前两步,抚着燕苦寒的背,借了力让他上了台阶。

    感觉腹部涨涨的不适,燕苦寒握鞭子的胳膊到腋下都火辣辣的疼,许是用力过了,抻到了。

    上了竹梯,背后贴着自己的大掌微微施力,竟有一道暖暖的热意逐渐钻入体内,向四肢散去。酸胀无力的身体渐渐不再感到难以抬动,燕苦寒就这么一点点,慢慢地挪上了高楼。

    竹梯口,柳松年毕恭毕敬地立在一旁,身后是被宫女扶住的瑶贵人,淡然的目光涣散,空茫地望着不知何方。

    待燕苦寒上了这高处,柳松年方回身向孟笙歌行了一礼,带着人施施然地离开了。

    燕苦寒站在孟笙歌面前,而她早已站累了,正坐在竹制的圆凳上歇息。

    他这才发现,靠着外面向戏台的那边,一竹屏风立在圆桌前,将外面的视线隔了个干净。

    孟笙歌支着脑袋,手在桌上托盘中,盘中放着散落在那路口草地上,燕苦寒没能送到的药品。

    不作声,少女拨弄着另一玉质小盒子。

    瞧见燕苦寒过来了,她依旧没有任何反应,哪怕是燕苦寒立在面前盯着她看,也毫无知觉一般,似是沉入了自己的念想里。

    苏绣拉了拉燕苦寒湿透沾满泥污的袖子,叹着气,扯着他便往一侧小隔间走去。

    她轻轻推了燕苦寒进去,指了指屋内小榻上干净的衣物和帕子,劝他快快换上。

    燕苦寒看着被苏绣关上的竹门,门隔开了外面,什么都看不见。竹与竹之间没有一丝缝,制竹工艺非常精巧。

    他一声不吭,在原地怔了好一会,才僵着身子,忍住浑身的酸痛,将湿衣服脱下,换上了那干净的新装。

    踌躇了一下,抬手将束起的头发松散开,燕苦寒将粘在发间的草根枝叶慢慢拨下,再用干布一点点擦了起来。

    整理一净,只头发依旧湿软着,燕苦寒不甚在意,随意地捆住,束了起来。

    重新将放下的鞭子拎起,捏在手里,转身开了门,便出了房间去。燕苦寒抿着嘴,悄无声息地行至桌前,微垂着眼瞧着那地。

    孟笙歌感觉到了动静,撑着脑袋,懒散地向燕苦寒那边一偏头,细细地从上至下打量了几下。

    她轻呼了声

    “坐。”

    下巴点了点她身侧的圆凳,瞧着那惨兮兮的少年慢慢磨蹭着坐了上去。

    孟笙歌心中升起了无奈。

    她伸手指了指,隔空戳了戳燕苦寒额角,

    “就这么湿着头发,还要梳起来?”

    燕苦寒垂着眼,抬手默默将发又散了下来,湿发可怜兮兮地搭散在肩背上,几缕垂在额前。

    苏绣取来新帕子,轻轻一展,盖在了燕苦寒脑袋上。帕子很大,严严实实将燕苦寒头遮了个全。她伸着手,就按在燕苦寒脑袋上不轻不重地揉了起来。

    被擦拭的左摇右晃,燕苦寒依旧一言不发。

    擦得差不多了,苏绣退了一旁,孟笙歌将那帕子取了下来,丢到了圆桌上。杏眼微垂,瞧着沉默的少年。

    燕苦寒鲜少这般,且是第一次,在她面前垂着头,霜打的茄子一般,毫无生气。

    移手向下一抓,孟笙歌握住燕苦寒依旧捏紧了鞭子的手,直直拉了起来,放在了自己膝盖上。

    她膝盖上搭着一件不薄不厚的披风,金线在暖光下闪着亮。

    握鞭的手被孟笙歌拍了拍,燕苦寒乖乖地松开。

    两年的搓磨,少年的手不再细嫩,上面满是伤痕茧子,却依旧还是在这次昏了头的鞭挞中,生生将手心磨得血肉模糊。

    鞭子脱了手,翻了个个儿,啪哒一下落在地上。

    燕苦寒呆愣愣,不自觉就要去捡。

    孟笙歌却突然戳了他手心。

    “出息。”

    吃痛的燕苦寒一抖,缩在凳子上不再动弹。

    “谁家打个架似你这般,自己的命都要先作了去?”

    垂着脑袋,“打赢了惨仗”的燕苦寒反如丧家犬一般,气儿都不吱一声。

    只低着头,盯着地上那鞭子看去。

    “燕十三…”

    一指头顶着他额头,孟笙歌施力,逼迫他抬头看着自己。

    那双曾经光亮干净的狐狸眼灰暗着,暗淡无光地瞧着她。

    从托盘中将小玉盒子拿了起来,揭了盖,取了一块。绵软清凉的药膏淡淡的敷在那伤口上,孟笙歌轻手轻脚动作着,怕疼了他。

    燕苦寒只愣着,毫不知觉地盯着少女的侧脸看。

    “我啊长这么大,向来都是自己宫里备齐了东西…”

    抬头看回燕苦寒,孟笙歌抿嘴笑,

    “…你说你小时候那么聪明,怎么长大了就变笨了呢?”

    药膏又取了些,叫他自己细细致致地涂在脸上,脖子上,还有露出的手腕上。

    青青紫紫的淤痕,看起来又肿又疼。

    哎哟啧啧啧,惨死了。

    盖了盖子,手心那么大的小玉盒被孟笙歌一把丢进了燕苦寒怀里,燕苦寒怔怔地接着,呆呆地看着她。

    “拿着,收好了,以后再要用药了,我自会来找你拿了…”

    淡淡地眨了眨眼,孟笙歌伸手一戳桌上的小玉盒子,

    “…省得几个随随便便的小药瓶,就能把你拐了去。”

    那个汪福,思虑严谨,很会做事。

    派去叫人的小太监会演,连蹲在草舍的老太医都会演。

    知道燕苦寒警惕,话就说简单的几句,还晓得要往苏绣那处去。

    可惜谁都知道,阡华宫没人喊苏绣作姑姑,也就燕苦寒这个新人,蒙头蒙脑什么都不知。

    还知道让那老太医,用看起来不怎么差的药盒子,去装那最低廉的跌打膏。

    孟笙歌眯着眼,心有不愉,在她眼皮子底下就这么把人骗了去。

    “燕十三…”

    越想越烦,再看着燕苦寒那副了无生机不知回应的模样,气劲儿上来了,想着若不是自己赶来了,许是燕苦寒这条脆弱的小生命,今儿就交代在这儿了。

    孟笙歌直起身子,声音突然就高了起来。

    “你说说你,本事不大,胆子倒是大,随随便便一个人就把你勾了去”

    捏着燕苦寒的手甩回他自己怀里,在燕苦寒呆怔的目光中,孟笙歌站了起来,垂首看着燕苦寒,

    “打也打不过,骂也不会骂,燕苦寒,本宫收了你,养着你,可不是让你花拳绣腿瞎比划,只会拿命去拼拿命去搏”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觉得身无旁物贱命一条了?”

    “燕苦寒我告诉你,本宫看中的人,看中的物,绝不是旁道路上随随便便一个小杂碎都能碰的”

    “打吧,你下次遇上了,就继续去打吧,一声不吭被按在这堆荒草里,打死了算了,本宫也就当燕十三,真在那假山旁,叫人欺辱死了!”

    燕苦寒怔怔地地看着孟笙歌冷漠的脸,听着她骂出的话,一言不发。

    眼前的少女依旧如往日般明媚,每一句话,却像淬了毒的刀子一般,一下一下捅在他心口上。憋了很久的情绪不知为何突然崩溃,鼻头一酸,眼睛热热胀胀的,豆大的泪珠顺着青红一片的脸颊下滑,一下就砸在了涂了膏药的手背上。

    孟笙歌本还想继续说些什么的嘴,一下子吐不出其他的字句了。

    她瞧着燕苦寒仰着头与自己对视,却似个没有灵魂的木雕小偶一般,泪珠如断了线的珍珠,从空茫一片的眼眶里涌出来。

    四下里毫无声响,也没有任何人动作。

    苏绣一瞧,只在心中念了声不好,忙上前拽了拽六公主的衣袖。

    孟笙歌这才反应过来,似是被这场景惊到了,也有些呆愣地回头看了看苏绣。

    俩个小孩儿看起来都有些无措。

    苏绣微微蹙眉,眼睛在燕苦寒身上扫了扫,又看回孟笙歌,轻轻地摇了摇脑袋。

    孟笙歌这才从气里冷静下来,有些不知所措般抿了抿嘴。

    是啊,若不是因为燕首辅家道中落,落到这般田地,他又怎会受尽折辱…若不是在宫里,一直无人庇护,养成了这般打落了牙往肚里咽的性子,又怎会不知向他人求助,只知孤身奋力反抗呢?

    有些无措地捏了捏身侧的衣裳,孟笙歌微恼,开始气自己一时失控讲出的这些伤人的话。

    但是近十年的位居高位,即便曾是活在平等共处的时代里的孟笙歌,如今也陌生于如何向人低头认错。

    燕苦寒垂下头,缓缓地抬手擦泪。却怎么也擦不干净,眼泪不断地往外涌,带伤的面皮被蹭的愈发红肿,也无法擦完那泪珠。

    看着燕苦寒越来越用力的动作,孟笙歌心里也堵得慌。

    不过四年光景,那个被爱环绕伶俐可爱的燕府少儿郎,在一次次欺辱和折磨中活成了现今的模样。

    伸手握住燕苦寒瘦得只剩骨头的手腕,孟笙歌感受着那硌手的触感,和满是疤的凸凹痕迹,叹了口气,

    “…别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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