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昭带着人马不停蹄的直奔紫宸殿,连过宫门的时候都没有下马,但禁军许是还未从惊愕中回过神来,也只是呆呆的看着两人纵马而过。

    来到往日单独面圣的紫宸殿时,却见政事堂的其余三位相公已经候在殿外。

    郑相看着“死而复生”的谢遥,想起韩昭便是在谢遥死讯传出之后才以弱冠之龄成为大越最年轻的尚书左仆射、同平章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是皇帝为了除去谢家,和这位寒门出身的新贵做的一场交易。没想到那竟是眼前两人之间演的一场戏,而如今淮阳王获得平反,韩昭一派的寒门势力在朝中又是强势,这位本来已死的谢家公子竟然便是尽得民心的先淮阳王遗孤——

    先父最引以为荣的两位得意门生,一个归隐山林之前留下悔书,另一个带着贤王遗孤大隐隐于朝,两个人在二十年前做的选择不同,却竟然都是为了今日的终极一局准备。

    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陛下在里面等你。”

    韩昭点了点头,大步往紫宸殿中走去。谢遥正要跟上,被郑相拦了下来:“世子请在殿外稍后,先让韩相进去述职。”

    韩昭朝他微微一笑,给了一个安心的眼神。

    她可不是引颈就戮的人。

    殿内除了皇帝,还有禁军,呈重重包围之势。韩昭却是不慌不忙,徐徐走近殿上金光灿灿的龙椅前,不卑不亢的行了一礼:“臣尚书左仆射韩昭,带淮阳王世子回京复命。”

    皇帝冷冷一笑:“好你个韩昭,竟把朕耍得团团转!”

    韩昭无畏无惧的迎上皇帝一片阴冷的双目,目光如炬,朗声说道:“敢问陛下,臣是如何把陛下耍得团团转了?是因为臣没有杀掉陛下想要用龌龊手段杀害的贤王遗孤?还是因为臣在执行陛下那见不得光的任务时,陛下连臣也打算除去,而臣欺骗了陛下,只是打算自保?”

    “自保?”彷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皇帝哈哈大笑起来,甚至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自保,便是联合谢家那些乱臣贼子,行谋逆之事么?”

    “陛下。”韩昭一脸无奈:“谢家的『乱臣贼子』,是陛下亲生父亲的从龙首功、大越三朝的竑骨大臣;而谢怀远的亲生父亲,是平定八王之乱的真正功臣,功德被先帝夺舍了不止,现在陛下还想斩草除根,断绝他的遗嗣么?”

    “……反了,都反了!”皇帝气极,脸上表情已经有些疯魔。“皇权巩固,便是天下稳定。朕要长治久安,又有何错?”

    韩昭听见这话,却是摇了摇头,收起了脸上夸张的一片无奈,神色变得无比认真。

    她说:“因为,这个天下,本来就不属于一家一姓,甚至不属于朝上的一党一派。”

    “天下稳定,不是成全陛下恋栈权力的私心的借口。”

    “陛下和先帝为了这个帝位,可以毫不犹豫地取淮阳王父子性命;可是,陛下的命,从来便不比他们的命来得矜贵。”

    皇帝听得眼珠子也快要突出来了。皇帝的命,天子之尊,真龙之身,在她口中却是不比他人矜贵?

    皇帝理解不了,也不和她废话,直接下令殿中禁军:“来人,把这逆臣贼子给朕押下去,谋逆之罪,择日会审。”

    殿中禁军动了,殿外也有更多的禁军涌了进来,带头的正是禁军统领岳长风。

    禁军把人重重围住,围住的却不是殿中“逆臣贼子”,而是上首的堂堂天子。

    在这段时日,天子经历了愤怒、无奈、颓然,还有浓浓的怨恨和杀气,直到这一刻,这张曾经意气风发、一片阳光的脸上终于现出了从来没有的恐惧。

    “你们都反了么?”彷佛知道自己此话也是废话一般,皇帝的声音也没有什么底气。

    一人徐徐从走过门槛,荆钗素衣,还是一身披麻戴孝的装扮,周身却散发着贵不可言的气势。

    正是曾经名动洛阳的第一名士怀远公子,如今的淮阳王世子。

    他依然是翩翩公子的模样,举手投足之间却有着从前不曾有人在他身上见过的王者之风。

    他朝岳长风点头示意:“请岳统领关上殿门。”

    殿门缓缓关上,再次隔绝了殿内和殿外的世界。

    谢遥这才朝上首已被重重围住的皇帝说道:“淮阳王的正义之师已经进驻京畿,他们要的,是陛下的一个交代。”

    “拨乱反正?”皇帝嗤笑:“这是谋反,什么正义之师,那是暴民!”

    “陛下错了。”谢遥淡然而笑,话语中却没有什么笑意。“没有暴民,只有暴政。”

    “陛下是想在恶行公诸天下之后,做一个人人唾骂的暴君,还是主动退位让贤,拨乱反正,成全最后的明君之名?”

    看着逐步逼近的“族弟”,一向执着于掌控一切的皇帝终于感受到了彻底失控的感觉。

    而且,他对于眼前这人有种异样熟悉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他极度不安。

    彷佛……在另一段人生里,这人也是一个呼风唤雨、翻云覆雨的大人物,却是拥护皇权最忠实的左膀右臂。

    到底是什么地方出错了?

    皇帝颓然的跌坐在高高的龙椅里,在他登基之前便早已知道高处不胜寒的道理,却从来没有人教过他,一夕之间从云端掉落泥泞,他要怎么办。

    紫宸殿大门重开之时,皇权已经易主。

    皇帝“退位让贤”的诏书连同对先帝和自己谋害本朝正统的淮阳王父子的罪己诏一同发下。紫宸殿前已经聚集了不少的文臣武将,在禁军和淮阳王旧部的虎视眈眈下静静的听着韩相一字一句的宣读。

    皇帝轮流做,朝臣的俸禄还是那样领,日常的生活也还是那样过。韩昭领着身后百官山呼万岁,当中不知又有几人真心,可是那也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新帝有破而后立之心,而朝廷也将在新帝登基之后迎来全新的气象。

    ×××××

    宫变落幕,禅让帝位的旧帝恢复怀帝登基前的赵王封号,退居别苑。而新帝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翌日登基。

    新帝不愿扰民,登基大典一切从简,后来成为全城甚至全国茶余饭后的谈资的,却不是身负多重身份、故事起伏跌宕的新帝,而是作为登基大典先行官的韩昭。

    先行官一向以朝中德高望重的重臣担任,而对于摆出一副破旧立新姿态的新帝来说,没有人比年纪轻轻高居二品、代表着寒门新贵,而且是新帝正名和回京的第一功臣韩昭更加合适了。

    让众人啧啧称奇的却不是韩昭作为先行官的身份,而是她的一袭打扮。

    韩昭还是穿着一身符合三品以上大员身份的紫色官服,官服却被改为女装样式,头发也是挽成了女子的发髻,戴上女子戴的笼冠。

    看见宋渝一副大惊从早到晚失色的样子,韩昭玩心顿起,咧嘴一笑:“善言兄很意外?”

    宋渝合上了快要掉到地上的下巴,摇了摇头:“没有想像中的意外。”

    毕竟她以十八岁以寒门之身入仕,短短数年便官拜尚书左仆射加同平章事,期间这个本来只有高门大族的朝堂已站了一大半包括自己在内的布衣之臣,再一夜之间倾覆帝位,女子之身对于这个将被写进史书的传奇人物来说,不过是再添了一笔色彩而已。

    而且,她巡查扬州、外放豫州的时候,所做的事,所说的话,早已告诉了天下人,男子和女子,本来就没有分别。她以女子之身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做得比大部份自幼受大儒悉心栽培的世家公子还要好。

    一向木头似的萧庭榕也不禁扯了扯嘴角:“难怪赵姑娘总是说要像韩相一样考科举做京官,现在我总算明白了她是要怎样像法。”

    韩昭贼兮兮的回道:“还是叫赵姑娘吗?啧,真是疏离。”

    不过她选择在登基大典上恢复女装,做新帝的先行官,便是带了成为天下女子的话题和榜样。无论是赵乐怡还是徐月英,还是千千万万明珠蒙尘的有才之女也如是。

    萧木头板起脸来,生硬的转了话题:“他知道你今天的打算么?”

    这“他”,说的只是今天登基的新帝谢遥。不,已经不能叫他谢遥了,毕竟他不是谢钧之子,那个名字也不过是他前二十余年的人生里用以掩人耳目的名号罢了。

    因为是藏了二十余年的遗腹子,淮阳王和宗正寺自然都不曾为他取名。他以大越皇室的楚字为姓,为自己取名为“桓”。

    ×

    登基大典是临时临急准备下来,昨夜韩昭在尚书省工作至三更半夜,累得直打呵欠,却不知是不是心下紧张,并没有多少睡意。

    半明半寐之间,只见一抹白影从公房外的大树上纵身而下,轻飘飘的踏进房中。

    韩昭哑然失笑:“陛下有什么地方是不能从正门出入的,偏要玩这些翻墙上树的把戏。”

    来人修长的食指轻轻按住了她的嘴唇,语气中恍惚带了一丝试探:“我要取一个名字放在宗庙里。”

    “我取了单字桓。”

    她立时明白了他没头没尾地告诉自己取了名字的用意——是让她不要唤自己陛下。

    她定定的看着他波光粼粼的双目,从善如流的唤他:“桓郎。”

    他终于还是接受了自己的身份、自己的过去,和两人之间的因与果,用前世的名字和她再次走在了一条路上。

    两人靠得很近,脸上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耳中也彷佛听到彼此的心跳。

    那一声“桓郎”让暧昧的气氛瞬间升华,他们的眼中都只剩下彼此,在对方的瞳孔里越放越大。

    两人蓦地分开,心有灵犀似的各退一步。

    楚桓的眸里依旧一片温润如玉,他故作轻松的笑笑:“我怕我会忍不住把你留在宫中。”

    韩昭却是放下了心,真正轻松的笑道:“可是,我也知道,你不会。”

    “你知道我这一世不会再急流勇退、归于平淡,从此在史书上便是大越某帝的皇后某氏,成为一个男人、一朝皇帝的附庸。”

    “你也知道,我们能走到这一步,靠的不只是虚无飘渺的喜欢,更有同侪之间的信任和平等的尊重。”

    而且,我们还有共同的理想要守护。

    ×

    吉时已到,韩昭站在太极殿前,引着一身正装、庄严肃穆的新帝楚桓上殿。

    她看不清楚九重冕旒之后的那张脸,不过似乎也隐隐约约的感觉到他看见自己一身女装时,那欣赏、敬佩和发自真心的欢喜。

    韩昭宣读了旧帝禅让的诏书,率领百官下拜,走过一轮仪式以后登基大典便进入了尾声。

    她今日身穿女装前来,却不只是为了把自己的真实性别公诸天下。

    “陛下登基,可谓拨乱反正;臣欲为这大越天下和天下百姓拨乱反正,亦有三请。”

    这次她真真切切的感受到座上之人温暖和鼓励的笑意。

    “臣以尚书左仆射之身,一请长开尚书省大门,供平民百姓入内监察六部,并给予百姓自由议论朝政的全部权力,指出朝廷不足,弹劾失职官员。”

    “以寒门进士之身,二请废除造成世家官官相卫的九品中正制,除继续开科取士之外,以百姓举荐者经查证后亦可入朝为官,是为真正为民请命之人。”

    “以生为女子之身,三请开设女子公学,且从今以后女子亦可应考春闱,和男子一样封官赐爵,为民效力。”

    三个请求,一个比一个骇人听闻,却无一不和韩昭这些年来所做的事一一吻合。

    群臣都没有想到,新帝不仅没有多问一句便对三个请求全部应允,更封了韩昭为平王,为大越第一个异姓王,赐荆州、豫州和扬州三州为食邑,并正式任命她为尚书令,是为整个朝廷里唯一官至正二品的实职,也是正式接任了谢钧当初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只是那“平王”的封号和三州的封邑,似乎昭示着新帝不只是把她放在了一人之下的位置,更是要她和自己站在平起平坐的高度上。

    ×

    三个月后,新朝初定,平王韩昭踏上了巡视封邑的路。

    荆、豫、扬三州和她的关系都是匪浅,而且都有她所惦念的人、事、物在。

    但巡视一事,却是由楚桓主动提出。

    他说:“我如今再也不能轻易离京,只能请子曜做我的双眼、我的双足,帮我行走天下,看看这天下可有变成你心目中理想的样子。”

    韩昭郑重的点头:“就算现在还未变成理想中的样子,我也一定会努力不懈,直到人人平等、天下再无不公。”

    楚桓欣慰的笑笑:“我知道你能做到。”

    “只是不要忘了在生辰之前回来。”

    韩昭会心一笑,她也记得他曾说过要和她庆祝每一个生辰。

    翌日一早,她便和顺道游历江湖的琼玉和徐望一道出城,遥遥看了城头一眼,只见那人一身便装,眼里眸光流转,正对着她盈盈而笑。

    一生就这样以明君和贤王之名并肩而行,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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