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梦半醒的时候,许抒悦感觉身上盖着一件宽大的衣物。

    不属于她的木质香气钻进来,她动动鼻翼,醒了。

    梦境太真实,她一下分不清楚今夕何年。再加上睫毛上挂着水痕,视线模糊,认不出周围环境。

    她拭去眼泪,抬手,衣服滑落的瞬间,从旁边伸出一只手,提起领口,把它重新披上许抒悦肩头。

    她想仰脸看看那人的样子,但她是趴在桌上睡着的,现在脖子和颈肩酸痛得厉害,她挣扎了一下,软软地趴了回去。

    “睡醒了?”

    像电流灌入耳膜,又穿过身体的每一条血管,许抒悦像被电击一样,立马坐好。

    她想起来了,刚才和顾恂琛一路上山累了 ,他们此刻正在山顶的小饭店休息。

    李方御的本意大概是让许抒悦和顾恂琛多点独处的机会,可沿途两人相当默契地一言不发。

    直到暮色沉下去,许抒悦望着从橘红变到紫红的天际,心想这山可真高啊。

    她从前也爬山,要么和健身私教,要么和助理昭昭。作为锻炼的方式,从来是累了就停,不用考虑谁的感受。

    顾恂琛始终走在她前面不远不近的距离,步幅均匀轻盈,头也不回一下。山路难走,许抒悦唇线紧抿,两手按着小腹,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她越来越怀疑顾恂琛是故意的。

    她不主动和他说话,他就逼她先说话。

    狗吧。

    然而许抒悦更倔,硬是梗着脖子撑到了山顶。

    山顶有一家私厨,两人点了隐蔽的包厢,落座。

    顾恂琛拿一张纸巾,和油腻腻的呼唤铃隔开,上了年纪的女主人掀开门帘热情招呼。

    “面凉了,再上一碗。”

    她睡了那么久。

    她看见面汤上的油花结成了霜。

    加上刚刚当着顾恂琛的面梦到顾恂琛,许抒悦还懵着。

    她乖乖把外套收好,交给他。

    “谢谢。”

    顾恂琛撩起眼皮看她。

    刚睡醒,脸颊上有丝丝缕缕的红,和衣服褶皱的浅浅印记。睫毛垂着,目光钝钝的,和平时的刺猬样子截然不同。

    “穿着吧。”

    许抒悦的手不尴不尬地悬在空中。被他接下来的话吓得抖一抖。

    “昨晚是我不好。”

    店主人知道再待下去就不礼貌了。默默退出。

    “顾老师实在没有必要——”

    “许老师能不能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许抒悦精神回笼,意识到刚才被他在口头上占了便宜——这狗男人当然是故意的——她想大声反抗:凭什么!

    “那个叫卢邈的小姑娘昨天哭了。”

    许抒悦不知道这件事。

    她静了下来,听他接着说。

    “她不好意思嫌家里人给她铺的路太顺太平,但确实深受困扰。”

    许抒悦有些错愕。

    她没想到卢邈会跟顾恂琛说这些。

    “她问我是不是你的朋友,我为了拉近和小朋友的距离,没有否认。”

    ……

    果然是这样。

    顾恂琛个江湖骗子。

    “她还告诉我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你怎么宽慰她,还鼓励她走出自己的路。”

    “那么现在许老师可不可以告诉我,宴会上刻薄冷漠的你,和小朋友眼里温暖的你,哪一个才是真的?”

    顾恂琛深深望进许抒悦的眼睛,双手十指交叉,很正式地放在桌面上。

    入夜,风从没有关好的门帘涌进来,许抒悦借裹紧衣服,移开眼神。

    她唇瓣微微动了动,眉头沉一沉,纠结措辞。

    顾恂琛捕捉到她细微的表情变化。

    店主人端着餐盘进来的时候,正好听到顾恂琛温声细语的道歉。

    “抱歉。”

    “昨天晚上吓到你。”

    能不能别再提昨天晚上了!

    许抒悦要抓狂了。

    “能理解许老师不愿意和同事搭上关系,所以平时我也保持距离。”

    顾恂琛的语气后退了一步。

    “因为最近遇到的事情,我不能不好奇许老师的内心。到底是真的刻意远离,还是出于某种原因,没有说真话。”

    细窄的手工麦面乖顺地伏在汤上,牛肉平整排列,覆盖了大半张碗面,油润的小青菜铺在旁边,汤汁浓醇,氤氲热气在两人中间漫开。

    很不合时宜的是,碗中间,不知道是刻意为之还是刻意为之,两只匀称漂亮的大虾被摆成了爱心的形状。

    顾恂琛皱眉,意思这是店家自作主张,不是他的安排。

    许抒悦当然明白。

    他多清高。

    她清楚顾恂琛的疑虑一定没有那么容易被打消。

    在他心里还是会把她和那位痴狂的“变态男粉”联系在一起。

    最重要的是,他现在怀疑她对他的厌恶是演出来的,就是在质疑她赖以生存的演技。

    许抒悦不能忍。

    顾恂琛的脸皮究竟是怎么修炼的?

    她都已经把嫌弃写在脸上了,也掰开来揉碎了告诉了,所有人都知道她许抒悦待见全世界也不待见顾恂琛,偏偏他捂着耳朵不听不听,还觉得她是“另有所图”,以为她“爱得很”。

    她必须得让他相信,她对他的厌恶天地可证日月可鉴。

    “许老师,如果你对我没有那么大的意见——”

    “不用如果了。”

    许抒悦直接打断他。她恢复了往常的语气,用一只手的食指关节支着太阳穴,一点也不正视顾恂琛,而是用眼睛缓缓地自下而上审视他下半张脸。散漫地:

    “你继续保持。”

    千万别觉得姐们是故意要引起你的注意。姐们对你意见大得很。

    别太自信。

    如她所料,顾恂琛没有听到想听的答案,语气明显没有刚才笃定:

    “我是说,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推荐心理医生。”

    呵,还在找借口,男人,面子是你的命吗。

    一张浅绿色烫金字样的小卡片被他两指推到她的桌面上。

    【精神病与精神卫生学省重点实验室主任】

    【国际脑影像研究联盟成员】

    【Journal of Psychiatry & Brain Science杂志主编】

    不是,你来真的啊。

    许抒悦的困惑写在脸上。

    她想起他昨天确实有提到PTSD。

    但她也确实没有当回事。

    这年头人均精神状态不好,尤其像顾恂琛许抒悦这样身居顶流的,得到的名利多,面对的压力也大。通常情况下,她会选择用大部分美好的东西去覆盖那些不好的东西。如果看太多黑暗面的东西,精神一定会垮掉的。

    虽然她平时也说自己像活在罩子里,脆弱得一点恶评都看不了,焦虑抑郁随口就挂在嘴上,但她确实没有当回事。

    无论是她自己,还是顾恂琛。

    她只当自己拿了一张莫名其妙的免死金牌,戳到了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反正怎么也不可能——

    顾恂琛有精神疾病。

    ——

    下山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还好因为剧组入驻村里的关系,路灯重新翻修过,明黄的光辉洒在一男一女身上,落下两道虚虚实实的影子。

    两个人和来时一样无话。

    不同的是,因为下山的路难走,顾恂琛总算没有一意走在前面,他和许抒悦并行。许抒悦的手搭顾恂琛的小臂,一脚一脚走得很小心。

    她能感受到隔着袖子传来他的温度。

    这种感觉很陌生。

    在这段时间的拍摄中,他们不是没有亲过抱过,就戏论戏,谁也不会有多余的想法。

    到底要不要坦白?

    拿别人的病症开玩笑,许抒悦会半夜爬起来扇自己巴掌。

    可是坦白自己骗了他,不就等于坦白了自己之前做的一切。

    坦白,她不是人,不坦白,她也不是人。反正横竖都不是人了。

    她脑海中想到很多。

    比如顾恂琛的冰冷,顾恂琛的阴晴不定,顾恂琛最看重的边界和安全。

    或许那一年他是有苦衷的呢。

    或许事情并不是她揣测的那样呢。

    或许他喊薰衣草去他房间确实是有正经的要事,或许他那时正好发病,吓到了薰衣草,导致她退圈呢。

    那晚许抒悦黯然神伤,回到宿舍后正想删掉所有和顾恂琛有关的东西,恰巧看到他发来的回复:

    【毕业快乐】

    几小时前他还在酒店夜会女粉丝,几小时后他就有空留言安抚普通粉丝。

    难道这也是有苦衷的吗?

    “顾老师,我有事情必须要跟你坦白。”

    许抒悦站定,拽着他的袖子不走了。

    “嗯。”

    顾恂琛也停下来,垂脸看她。

    许抒悦松开手,深吸一口气,为了平复心情。

    他们站在两盏路灯的中间,正好是黑暗和光明的边界。

    许抒悦的长直发在风中温柔地散开,下巴微微扬起,下颌线平整流畅,看进顾恂琛的眼睛星亮,眼尾低垂,婉转又缱绻。

    她把手从风衣兜里拿出来,稍微观察了一下距离,然后踮脚,轻轻环住顾恂琛的脖颈。

    蜻蜓点水般的一个拥抱,比夏夜的柔风更轻巧。

    她能感受到他柔软的头发,蹭上她的脖颈。平时再冷如冰霜的男人,抱起来也是温热的,甚至还能听到沉沉的心跳,被她突如其来的拥抱惊到迟跳一拍。

    做完,她后退一步,两只手叠在背后,一点也不敢抬眼看他。

    她知道,他永远也不会原谅她了。

    “我骗了你。其实我根本没有PTS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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