晟元六年,三月。

    南穆城桃花盛开灿若云霞,点点嫣红簇满枝头,团团粉嫩挤挤挨挨。交织成湘妃色的薄雾,竟不似人间景象。薄雾下烟火气升腾,又昭示着此处并非天上桃园,却是人间美景。

    微风徐来,朵朵桃花摇曳生姿,似流动的云霞,引来蜂蝶起舞。其中开得最盛的一处,似知晓庭院中喜事,显得格外热闹,此处正是南穆城夏侯氏宅院。

    今日是夏侯氏铸剑庄当家娘子出嫁的日子,夏侯姑娘是城中难以一见的美人儿,且性情温和。虽是当家娘子却并未沾染半分市井之气,仍是大家闺秀的贤德做派。

    只因父亲早逝,家中只能招赘婿。偏这大晟儿郎战场杀敌各个不成,边关失守,只能以皇子做质子,皇女和亲稳固山河。却在这婚事上颇有气节,宁为脱籍户,不做入赘婿。这才将婚事耽搁至今。

    夏侯星霜与未婚夫婿也仅见过两面,知对方已中秀才,因家乡连年灾荒,被迫作为流民流落至此,与老母亲相依为命。

    那人长得倒也周正,只是身上酸腐味重些,说话做事端着姿态,让人有些不适。但此时距离朝廷规定的女子成婚大限不足月余,若还未成婚全家便面临牢狱之灾。

    此时也顾不得许多,便决议与这男子成婚,度了眼前难关。

    “姑娘可准备妥当?”喜婆扣门问向门内之人。

    “好了,好了,我们姑娘生得俊俏,只稍做打扮便是天上仙子下凡。”夏侯星霜贴身丫头腊梅隔着门扇朝外嬉笑。

    “那便准备出门迎新姑爷了。”喜婆以红帕子掩口,眉眼皆是喜色。这夏侯家是大户,为了招赘婿她可费了一番周折,这婚事成了,她便也可大赚一笔。

    大晟嫁娶风俗,若男子入赘,女子便要到男子家中迎亲。夏侯星霜准备妥当,由腊梅搀着坐上花轿,一行人吹吹打打向着孙秀才的院子行去。

    轿中人一身喜服,甚是庄重。只略施粉黛,便如清水芙蓉,淡雅秀丽,只是心内并无成婚的喜悦。这门亲事乃权宜之计,她早已有了心上之人。那人从小与她一同长大,清秀俊朗,颇有才学,只是性子冷淡了些,但对她极好。幼时虽未懂男女之情,但已决意此生非这人不嫁。

    可此时她已身披嫁衣,故人却杳无音讯。

    “你们这是何意?我家姑娘花轿已至,为何孙秀才不来迎?”夏侯星霜尚未从思绪中回过神,便听得家中小厮大声吵闹起来。

    “何事?”夏侯星霜挑起花轿帘一角询问。

    “姑娘,那孙秀才家院门紧闭,喜婆已敲了多时,他闭门不出。”腊梅小声告知。

    “哦?可是对这桩婚事不满,有意毁婚?”夏侯星霜抬起轿帘起身下轿。

    拉住喜婆拍门的手,向着门内道“孙秀才,我知你与你母皆在。你既是秀才便应知礼,守礼。今日乃你我大婚之日,你闭门不出守的哪门子礼,恕奴家见识短浅竟不知。”

    夏侯星霜语气温和,并未有半分不悦,若仔细听去似还有些笑意。

    城中老少皆喜凑热闹,这难得一见的迎娶赘婿,更是引得众人围观。听得夏侯星霜的话,众人也不禁哄堂大笑。

    秀才在大晟虽不是稀缺物,但也是高人一等的身份。此处凑热闹的人自是不懂斯文为何物的闲杂人,对秀才自是有羡慕,更多的则是难以言喻的酸味。见夏侯星霜语气和缓,话语却满是讥讽,便也跟着起哄。

    孙秀才娘听得门外是夏侯星霜的声音,便拉开门栓,将门敞开。但并不曾有半分迎人进去之意,双手叉腰,横在门扇之间。

    “呦,是我们孙家娘子啊。怎地见了婆婆也不尊声婆母。”语调中尽是傲慢。

    “新妇登门自是要尊声婆母,只是礼仪未成,还算不得您家娘子,还请担待。”夏侯星霜仍是一副谦逊的模样。

    众人见状皆替夏侯星霜鸣不平。这小城不过置锥之地,城中有何事不肖半日便可传遍。谁人不知夏侯家为招赘婿,为孙秀才租赁这宅子,又给了田产、铺子作为聘礼。

    若非夏侯家出手阔绰,这孙秀才此时也如其他流民一般被赶出城去,这母子二人是死是活尚不知晓,此时倒摆起威风。

    孙秀才娘见众人叫嚷,夏侯星霜还是一副闺秀模样,便觉得传言甚是对。这夏侯家当家娘子就是一软柿子,必要在婚前将其拿捏住,日后儿子方能挺起腰杆。

    “礼成自是好说,只是有些话我这做婆母的要提前说明白。虽我儿到你家为赘婿,但夫为妻纲不可逆。既为你夫,那铸剑庄和房产的契书便要交于我们保管。他日我儿一举高中,你便要毁了赘婿之契,不得折辱朝廷命官。”孙秀才娘高昂着头,似一只得胜的雄鸡。

    “今日您与孙秀才如此这般,将我等诸人拒于门外,可是为了此事?”夏侯星霜眉头轻挑,声音却仍谦让温和。

    “你距朝廷规定的成婚大限不过半月,若我儿今日毁婚,你便等着全家下大狱。”孙秀才娘冷哼一声,斜睨向众人。

    “如此甚好。腊梅,你前去禀告县太爷。我夏侯家与孙秀才的姻亲作罢,他便不再是我南穆城之人,仍是流民之身。我夏侯家便替县太爷将人赶出去,不劳他费心。”夏侯星霜向孙秀才娘施了一礼,迈着小碎步重新回到轿前。

    “诸位乡邻,今日让大家瞧了笑话。夏侯府喜宴仍作数,还请大家赏光。”

    众人大声叫好,家丁们将孙秀才娘与躲在门后的孙秀才从院内拽出,推搡着赶出南穆城城门。

    夏侯星霜听着身后的求饶声,面色未有半分变化。她夏侯星霜懂礼数,待人谦和是不假,但那要是可敬之人,可用之人。

    既已无缘成婚,这花轿便多此一举。夏侯星霜要小厮将花轿抬去后宅,她与腊梅两人与众人一同行至夏侯府。

    众人见没有热闹可瞧,又担忧去得晚,便赶不上夏侯府的喜宴,行得必然快一些。夏侯星霜的行头重,多有不便。与腊梅边拆着头上的凤冠和珠钗,边向家门走去。

    “姑娘,可否帮我……”二人行至一胡同口,从内踉跄走出一男子,衣襟沾染些血迹。头发凌乱遮在面前,面目也因沾染了泥土,看不出本来模样。

    “姑娘,快躲着些,怕不是这城中流民未赶干净。”腊梅拽着夏侯星霜向后退去。

    夏侯星霜尚未从孙秀才母子的丑恶行径中缓过神,此番又见流民,不免心生嫌恶。但见手中握着的女子婚嫁时必不可少的苹果,更觉厌恶。

    便将手中之物递于那人眼前,那人本能的伸手去接。微微仰头之际,整张面孔便暴露在暖阳之下,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瞬间击得夏侯星霜退后半步。

    此人的眉眼竟与梦中故人如此相似,虽多年未见,但眼中那抹冷淡疏离感与眼角的黑痣,无不将眼前人与心中故人重合。

    “腊梅,快帮忙将人带回去。”夏侯星霜的声音有些颤抖。万分不情愿与人成亲时,她未曾慌乱。迎亲被人拒之门外,她不曾恼怒。将人赶走恐要面临下狱的危机时,也未表现出半分紧张。

    却在见到那人第一眼后便再也按捺不住狂跳的心脏,她从未想过还能与记忆中人相遇,更未曾想过会在此情境下重逢。

    腊梅自幼跟在夏侯星霜身边,自是见过她的竹马云风城,此时也被眼前人吓的有些失措。

    但从小伺候,早已习惯对姑娘的话言听计从,还未搞清楚状况,便已经将人扶起。为了避免在大街上过于招摇,二人选择从小路行走,自宅院后门进入。

    将人安置在客房后,夏侯星霜立即遣人去请郎中给人诊治,自己则到小厨房忙了一桌子菜,皆是云风城少年时喜爱之物。

    好在人只是饿晕了,身体上的伤口并无大碍。

    夏侯星霜在榻前守了半日,那人方才醒来。

    他打量着陌生的屋子与眼前人,对晕倒之前的事似是毫无印象。“这位姑娘,我身在何处?”

    夏侯星霜早已褪去喜服,着一身淡青色束袖长裙,挽起的长发已放下,垂在腰间,只在半束起的发间插了一根步摇。

    听闻榻上人询问,心中凉意顿起,想来这人已忘了自己。但还是轻声问道“你当真不记得我了吗?我是霜儿。”

    又从袖口取出一个褪了色的锦囊道“这是你临行前赠予我的,要我在遭先生打时拿出来。”

    榻上人怔愣了一瞬,忽的如雷电闪过黑暗夜空,脑中蓦地清明,缓声道“我失忆了,不记得以前事。我如今唤敖谨行,不知是否为姑娘故人。”

    “失忆?那你父亲、母亲可还安在?”夏侯星霜双手握拳,手心也湿了一片。

    “不记得了,我随城外流民进城,其他的都不记得了。”敖谨行似是努力回忆着前尘往事。

    “不要紧,城中正赶流民,你安心住下便是,我会想办法帮你恢复记忆。”夏侯星霜端起白粥来到榻前“先起来吃些东西,恢复些力气吧。”

    敖谨行此时早已饿的腹内空鼓作响,闻到饭菜香气便支撑起身,来到桌前,将席面上食物一扫而光。

    才觉得恢复些力气。

    “娘子,夫人差人来问此次毁婚,还有半月便至成婚大限,如何是好?”腊梅从小就是风风火火的性子,此刻也并非收敛半分。

    还未进门便一边跑,一边照着屋内喊。

    夏侯星霜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又重新躺回榻上之人,心中有些焦躁。方才在孙秀才家门外却是痛快了一把,但此时面临的危机尚未消除。

    且她心上之人已然归来,若说之前她尚可接受与他人成婚,现在却是断断不能。

    敖谨行此刻也正看向她,心中对眼前这姑娘的困境知晓了两分。

    他自然知道这大晟律法,为了让百姓繁衍子嗣,增强大晟国力,便规定女子十七岁生辰前必要成婚,否则全家入狱。

    这姑娘今日遭毁婚,恐怕近日再难寻可成婚之人。

    如今他的身份尚不能泄露,以流民之身居于此,恐遭驱赶,以后之路如何,尚未可知。如若应了与这姑娘的竹马身份,并成婚,身份之事便迎刃可解。

    况且这姑娘救了自己一命,帮她解了围也算是报恩。

    “姑娘当真认得我?”他故作疑惑的问。

    “如你当真失忆,我应不会认错。”夏侯星霜笃定道。

    “我尚未婚配,且从姑娘口中感知,我与姑娘似是青梅竹马之情谊,本应当为姑娘分忧。我可与姑娘假成婚,待我恢复记忆后,如姑娘愿意再做一对真夫妻,如此也不会唐突了姑娘。”敖谨行下床起身拱手道。

    夏侯星霜闻言直觉头脑清空,无法思虑,反复打量了敖谨行半晌,才问道“你可当真?”

    “只要姑娘不嫌弃,我在所不辞。”敖谨行目光笃定,夏侯星霜面上不动,心如擂鼓。眼前人便是心上人,心上人提出嫁娶之意,纵使是心内早已穿上铠甲,此时便也一击即碎,岂有不从之理。

    次日,夏侯家的红色帷幔与喜字一应成婚装饰并未撤去,夏侯星霜重披喜服,与敖谨行行了婚嫁之礼。

    夏侯家宴席从昨日的十席,增设为五十席,这南穆城半城的百姓皆聚于此。一是告知夏侯家当家娘子并非无人愿娶,保了姑娘名声。二是夏侯星霜终得如意郎君,心甘情愿宴请诸人。

    宴席从午时摆至日暮,众人皆大醉。

    新房内,床榻四周皆用红色锦缎遮住,室顶也用绣花毛毡隔起。许是追赶工期,看着做工不够精巧,想来是昨日才赶制。

    一对红烛灯花在一片喜色的氛围中爆开,更添了一份喜庆。二人在喜婆的指引下,各剪了一缕头发,绑在一起,行了结发之礼。

    众人退去后,敖谨行躺在床榻上舒展四肢。看着面带羞涩的夏侯星霜道“娘子,可想假戏真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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