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谨行自然知晓大娘子眸中透过的深意,她要他弑父、弑君。心不由得一颤,呼吸也随着一紧。

    他是不喜那个人,却从未想过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大娘子见敖谨行回避的眼神,心中明了,此等悖天理,灭人伦之事,自古又有几人敢为。她轻笑一声,看着敖谨行道“我可以退一步,让他滚下皇位,受万民唾弃,便可饶他狗命。”

    敖谨行仍是不语,他费尽心思逃回大晟,一是不想让来日成为大晟掣肘之人,现在想来,似是多虑。那人又如何会顾及他的性命,恐怕东夷王打错了主意。二是惩治大晟奸佞后,想办法接母亲出宫,母子二人自此抛去皇家约束,浪迹天涯。

    他从未想过夺取皇位,如今大娘子的一番话,将他打醒。以他的身份如何能带领那些兄弟们复仇,如何能将母亲从深宫大院中毫发无损的带出。

    一切都是他一厢情愿,他将那人想得太过良善。他从前以为那人会看在与母亲曾经的情意上放她出宫,毕竟一个年老色衰,面上又有烫伤的深宫妇人,注定这辈子都不会得到恩宠。宫中少了这样的人,又有什么打紧。

    他会拿着自己的战功换取母亲的离开。

    可如今看来,以当今圣上的秉性,这一切不过是妄想罢了。

    他当如何,前路仿佛被迷雾遮挡,他看不清,也寻不到方向。

    “无妨,东夷不会善罢甘休。不出月余便会入主南穆。你若是肯听我言,便要早作准备,拿下战功。否则便早早逃了,或许还能保住一条小命。”大娘子语气轻蔑,只用眼尾扫了面前的两人。

    “你休要再妖言惑众,用这些言语迷了我们的心智,为你争取时间。老掌柜的仇,我们还未清算。”夏侯星霜虽未参透二人的哑谜,却已猜到大娘子的意有所指,亦窥探出敖谨行的决断两难。

    “罢了,话已至此。你们自己做决断,今日我便随你们处置。帮我告知栓子,他娘亲欠他爹的,便也随着他爹去了,莫要伤怀。”大娘子言罢闭目,并未有一丝恐惧。

    夏侯星霜因大娘子之事早已失魂荡魄,话虽说得狠戾,却无法动手。当日她在老掌柜的墓前所说的誓言,竟如此简单便可兑现。可她却下不了手,她同情大娘子的遭遇,却也恨她将因仇恨失了心智,视万民为草芥,甚至对枕边人下手。

    袖中的匕首早已握在手中,却在方要举起之时,眼前便会浮现儿时在这室内发生的一切。这么多年来这室内的摆设都未曾发生过变化,可早已物是人非。

    她想起老掌柜的牵着她的手第一次来到院子时,大娘子椎髻布衣,却不显落魄。面上的端庄气韵是这南穆城中妇人不能比拟的,就连她的母亲也要逊上三分。

    见她进门,微微敛起衣摆疾行几步,将她揽在怀中。却并未揽实,怕是唐突。只虚虚抱了一下,便将手中的糖果塞进她的手中。

    那日她的笑迎着夕阳,竟比院内的杜鹃还要艳上几分。

    从此她便喜爱这如娘亲般温和的妇人,时常来此,听她讲市井闲事,看她绣绢帕,做棉衣,吃着她做的从未吃过的珍馐。她回去时常说与那时的云风城道,自己若是长大,便也要做大娘子一般的女子。

    这么多年来,她衣不重彩,却处处得体。因着与老掌柜的感情深厚,便不觉得二人不般配。细细想来,单从相貌论长短,却是老掌柜的高攀。

    大娘子语气从来都是温和,对众人从未有一丝分别心,只是对她宠的多了些。可这份宠到底有几分是真?或许都是真的,那是因为她知晓自己是越王部下的女儿,是与越王唯一还有牵连之人。

    “怎的还不动手?”大娘子睁眼看着夏侯星霜,目光清明,不藏任何色彩。

    “对仇敌不要妇人之仁,你若是心软便给了他人可乘之机。”大娘子言罢,从桌旁一跃而起。

    两指间夹着一只五角镖,眼睛扫过面前的两人。“东夷的细作怎会如此容易控制,我早已解了毒,若我动手你们二人皆已是镖下魂。”

    敖谨行快步挡在夏侯星霜身前,一手将人护在身后,一手将折扇挡在胸前。“她对你毫无威胁,若与东夷王交差,拿了我去便是。”

    夏侯星霜用力拽着人的手臂,那手臂却似有千斤重,纹丝不动,宽大的衣袍将她紧紧的护在身后。

    “敖谨行让开,是我与她的仇,不甘你事。”夏侯星霜扯着人的衣袖,大声驳斥。

    “你我夫妻一体,你的事便是我的事。若此时都护不得你,你要夫君作甚。”敖谨行的目光始终盯着对面人的举动。

    此话一出,夏侯星霜心内竟是一颤。他们竟可以夫妻一体,不分彼此吗?

    只是大娘子并未给眼前这两人太多的回味光景,身影一闪,手腕轻转,手中镖便已飞了出去。

    敖谨行身子始终护在夏侯星霜身前,手中折扇向前甩出,霎时几根钢针从扇柄□□出,直中大娘子命脉。

    随着钢针透过对面人的皮肉,直直摄入脏腑,那镖也稳稳的嵌入窗棂之上。

    一丝殷红从大娘子的嘴角流下,从初时的血珠汇成一条长长的血痕,血痕穿过衣裙坠落在地,不多时便与胸前留下的血迹汇聚成一滩。

    一切来得太快,夏侯星霜与敖谨行尚未反应,一切便已成定局。

    敖谨行缓缓放下手臂,身后之人才将这一切看得清楚。大娘子仍是站立着,面色苍白,唇角却带着笑。

    她抬手将唇边的血迹抹掉,眼底满是沉静之色,似是等这一刻已经多时。

    “可惜不是霜儿亲自为老掌柜的报仇,不过你放心到了地下我会亲自请罪。要栓子不必将我与他爹埋在一处,这一生我了无牵挂,不想再与任何人牵绊,便将我的尸骨化为灰烬,随风去吧。”言罢一股鲜血从口中涌去,她抬了抬手欲抹去,却没了力气,徒劳的放下。身子如飘在风中的羽毛,摇摇欲坠。

    终是撑不住栽了下去,双目微睁,看着当日老掌柜倒下之处落下泪。那滴泪尚未滑落,头便歪去一侧。

    夏侯星霜不知那滴泪是为谁而流,是为她自己,是老掌柜的,还是越王和她的孩子。

    这一切终是落幕,曾以为大仇得报后的畅快并未如期而来,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苦楚。

    她不懂这世间为何有如此多的爱恨情仇,那般令人心碎,却也是无人能逃得出的枷锁。

    夏侯星霜与敖谨行帮栓子料理完大娘子的后事,已是深夜。如她生前所愿,尸骨化飞灰,魂魄融天地。自此便可为自己而活,去她想去之处,了无牵挂。

    二人回到内室,久久不曾说话。室内安静的落针可闻,却有一种触不到的情绪在室内弥漫。

    夏侯星霜将自己圈紧卧在榻上,敖谨行斜倚在矮榻望着灯花出神。

    良久,他起身走到榻旁,将榻内薄被覆在人身上,掖了掖被角便转身离去。

    尚未踏出,衣袖便被人扯住,敖谨行看着拉着自己衣袖的手,知那人还未睡着。旋身坐回榻上,任由人扯着。

    他知今日夏侯星霜心内痛楚,自己恨了多日的仇敌是亲人,又不得不看着那人惨死,最后化为灰烬,未在这世上留下片刻痕迹。

    此愁何处可消,定在心内郁结。他隔着薄被轻轻拍了拍夏侯星霜的肩头。声音放得柔缓“睡吧,我在。”

    夏侯星霜并未放手,仍是死死拽着那人衣角,敖谨行便靠在榻边,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将手搭在拽着自己衣服的那只手上,感受上面传来的温热体温,渐渐睡去。

    许是太累,夏侯星霜竟也在敖谨行身侧睡了过去。

    翌日清晨,夏侯星霜醒来时,便见敖谨行头歪在一侧,身体扭曲着,却睡得香甜。那只手始终搭在自己的手上,未曾挪动半分。心内有羞涩,更多的是慰藉。昨日的伤痛还在,却因这人减轻了些许痛楚。

    她缓缓抽出手,敖谨行下意识的将手反握住,人却并未醒来。

    看着那人毫不设防,清俊温和的睡颜。她竟不想再动,便由那人攥着。

    直到腊梅来敲门,敖谨行才悠悠转醒。刚醒来便觉得全很酸痛,似昨夜被人痛打一顿。

    好久没有过这种感觉,让他恍惚间回到了少时练功被师傅打时。

    却在看清眼前情景后,瞬间清醒过来。

    夏侯星霜和衣躺在他身侧,自己竟还抓着人的手。

    他慌忙将手收回,低头看了看自己衣着还算得体。装作浑不在意的样子,坐直了身子,伸了伸胳膊。与夏侯星霜打招呼“早啊,腊梅来叫吃早膳了。”

    心内却如擂鼓,目光都不知该放在何处,心中暗忖,怎地就睡了,万一被当作登徒子该如何争辩。

    “早,那便去开门吧。”夏侯星霜语气轻松,并无异样。敖谨行终于放下心,起身去开门。

    每日为掩人耳目,开门前都要现将矮榻收拾妥当,今日便是不用了。

    腊梅见二人眼下乌青,敖谨行又捶着腰,脸上不自觉的飞来两朵红晕。小心翼翼的瞟着二人神色,嘴角带着羞赧的笑。

    敖谨行见这丫头今日反常,便随口问道“今日有何喜事?”

    腊梅心直口快,虽是难为情,也还是说了出来“前几日夫人问起你们为何还未有喜,我今日瞧了像是快了吧。”

    敖谨行刚入口的茶直接喷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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