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京已下定决心除元十三限,所以他决定请元十三限“喝酒”

    可怜元十三限尚不知大难临头。

    他也不想对付蔡京。

    ——虽然他一生都因错练《山字经》而改变,但这又有何奈?

    小镜已殁,天衣已死,织女亦亡,自己也练成了“伤心小箭”,一生已走了一大半,手也只剩下一只,眼睛也不全了。

    他唯一还挂念着的,只有他那个当亲女儿看待、不省心的大徒弟。

    元十三限虽无意为错练《山字经》以致“性情大变”的事报复,对付蔡京,可是蔡京则须防人不仁,何况蔡京认为元十三限已在对付他了,所以他得先除掉这个人。

    这一天,蔡京派了任劳任怨去元神府一趟,他也请动了方小侯爷“监督”。

    元十三限看了看前来“道贺”者的阵容:“海派”首领言衷虚、“抬派”老大智利、“托派”领导黎井塘、“顶派“领袖屈完、“镖局王”王创魁、“开阖神君”司空残废、“血河小侯爷”方应看、“武状元”张步雷、“落英山庄”叶博识,还有当年曾为了刺杀智高而交过手的“七大剑手”的七名弟子,他就不禁叹了一口气。

    元十三限截杀天衣居士有功。

    ——赐金甲蟒袍。

    ——赐银彪盔。

    ——赐美酒。三杯。

    盔甲都可以慢些穿着,酒却不能不当场喝掉。

    “恭喜元老,日后必定蒸蒸日上,平步青云,百尺竿头,更进百步了!”方应看却满脸堆笑,如此恭贺,“这是绝好的转机啊,可喜可贺,还不快喝了这一杯圣上赏赐的美酒!”

    元十三限深深看了这年轻人一眼,只好喝了。

    喝了就完了。

    至少他自己知道:他要完了。

    方应看眯起了眼睛。七大剑客的手都不由搭在剑锷上。

    元十三限却只仰天大叫了一声:“泡泡,你走吧!”

    谁也不知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一发觉中毒,已知不妙,一面用内力强迫住毒力,一面负隅顽抗。且战且退,一路进了“元神府”,无梦女已不知所踪,此刻元十三限才安下心来。

    他已退到房中,方应看却忽喝止了众人,也喝退了一众高手,他还下令众人退出房去。

    ——莫不是这小子要跟自己单打独挑?

    ——这小伙子斗胆竟此?!

    原来不是挑战,是交换。

    “你现在还有一个机会;”方应看开出了条件,“你马上写下‘忍辱神功’和‘伤心神箭’的练法,我会让你可以有机可趁,乘机突围。”

    “怎么样?”这唇红齿白、面如冠玉的年轻人催促道。

    元十三限看待方应看原本就是老丈人看女婿目光

    ——越看越不顺眼。

    而此时不单单是不顺眼了,更是夹杂了诸多刀光剑影,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予儿是我徒弟。”元十三限直视这年轻人,细致观察对方神色。

    他突然提起,并非指望着方应看因此放自己一马。

    他不过想看对方究竟待自己的大徒儿有几分真心,有小镜父亲的前车之鉴,元十三限想着方应看即便要杀他,也不该亲自动手,更是在这提醒感情不更事的年轻人——莫要将来想回头,却发现没了路。

    方应看听他这么说,翘起嘴角,露出一个近乎温柔的笑,看起来天真又纯良。

    不过这笑多少令元十三限毛骨悚然。

    因为这年轻人的眼神很冷,宛如汴河之上的细碎浮冰。

    元十三限心下一沉,怒斥:“你就不怕予儿替我报仇,记恨你一辈子!”

    方应看却不当回事:“她没有知晓此事的机会了,账也只会算在旁人头上。”

    一声长长的叹息过后,元十三限态度忽地软弱平和下来。

    唉声叹气:“我那大徒儿口恶心善,打小命苦,你且放过她吧。”

    “这......恐怕不行。”方应看状似为难的笑了笑,语气却十分轻快。

    他的眼底划过一道暗光。

    “您考虑的如何?”方应看又问。

    结果自然是不答应。

    元十三限决不答允。

    “你真不识时务。”他换了副语气,但依旧极有风度。

    “因为我给了你也没有用,你只会更快地杀掉我。”甚至连他的徒儿也不放过!

    元十三限料想过自己有这么一天,所以一开始他就准备将自己的全部衣钵留给最疼爱的大徒儿。

    他特地嘱咐过无梦女,如若出事,先寻玉清照应宫的道姑朝彻子,待她神功大成对敌必有一战之力,也可护无梦女周全。

    但就怕无梦女不惜命,背叛他、不肯听从他的安排。

    “那好极了,我还真舍不得让你马上就死。”方应看轻轻地道。

    “你们趁火打劫,乘机敲诈,卑鄙小人,我决不遂你们的心愿!”

    搏战又告开始。

    七大剑客和“天下第七”都杀入房里来。

    元十三限因剧毒发作,已难久持,一见“天下第七”也勇奋与自己为敌,他便还是那句老话:“罢了,我有你这样的徒

    弟,这一生,都决比不上诸葛小花的了。”

    “天下第七”大不赞同,反驳道:“我的武功比任何一个狗腿子都强,怎不如他!”

    “但人家教的是门徒,我教的是禽兽!”

    以往他爱拿这些话打趣予儿,今儿才是真心实意地痛骂。

    双方正僵持着,忽地一人破瓦而入,大喝:

    “住手!”

    方应看一见大喜,道:“王小石,你终于来了!这家伙已给我们困住了,你还不来报这杀师之仇!”

    元十三限一听,知道自己确是完了。

    *

    火。

    冲天的大火。

    没有走水的呼嚎,没有奔走救火的人群,什么也没有,炙烈的火焰在初春的深夜静悄悄的燃烧。

    喉咙仿佛被剪刀划开似的干疼,朝彻子是被热浪灼醒的,她蜷成一团仿佛快要渴死的鱼。

    今夜她睡的格外沉,直到火舌舔上了她的脸颊。

    九层的玉皇阁陷在滔天火海之中,她扇醒了另外两人,每一口呼吸对她来说都是种折磨,不亚于强行往喉咙里灌热油:“这地方快坍塌了。”

    另外两人陆续从惊吓中回神。

    小苔冲到外头的连廊,见把下方守玉皇阁的府兵居然正在如长龙般撤离,几乎只能瞧见条尾巴,随即崩溃大叫道:“帝姬还在这!尔等速速回来来放我们出去!!......咳咳!”

    呛了两口烟,她终于意识到神通侯府的府兵装聋作哑,竟是想将她主仆二人活活烧死!

    门是锁着的,火越烧越旺,朝彻子眼疾手快撞开倒塌的房梁,厉声道:

    “来不及了!现在就得跳!”说着拎起两人,纵身跃下玉皇阁。

    她知道自己这么做很勉强,这可是九层。

    肩胛骨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二度绷开,疼痛让她满头冷汗。

    耳边坠落的风声很急,朝彻子踩着被烧的透红的飞檐,卸掉了大半落地的力道,三人滚作一团从废墟中爬出,五脏六腑剧烈震荡。

    突然,她呕出一口鲜血。

    “姑娘!您怎么了!您别吓我呀!”小苔没空去管昨天收留的婢女如何,只顾搀着她匆忙往火场外跑,但玉清宫实在太大,茫茫火海似乎没有尽头,到处都烧了起来,像一场没有尽头的梦魇,能辩清方向都属不易。

    三人捂住口鼻,奋力逃生,行至玉清宫大门时却不得不停下,暂时藏在滚烫的日晷后。

    身后是滔天的火海,前方神通侯府的车马堵住了去路。

    方应看麾下的契丹、蒙古、女真三位高手都在,谁也不知道迎接她们的会不会是一刀。

    所以只能等,等待这群人先离开。

    好在没一会儿,眉眼焦灼、风尘仆仆的方小侯爷,便紧张又小心的横抱着一位女眷出来。

    那少女似乎被这场大火吓到,裹着方应看雪白的锦袍发抖,才刚站定,方应看便亲手为她披上厚厚的狐裘披风,搂在怀里如稀世珍宝般安慰。

    饶是这样看不清面容,小苔也知道他抱的是谁。

    原来是急吼吼赶去护天女无忧啊。

    见神通侯府的人登上马车疾驰而去,小苔忍不住回头去看她的姑娘。

    好端端香腮似雪,乌发如瀑的大美人,竟被大火燎浑身狼狈,血肉模糊,形似恶鬼。

    朝彻子仍是那副风轻云淡的神色,半边肩颈的肌肤溃烂起泡,袖子也烧的只剩下半只,她望着那名叫做翩翩的神通侯府婢女,不知道在想什么。

    对方瘫在地上,面容痛苦扭曲,猩红的水儿流了一地,像是参杂点了其他东西。

    “你羊水破了。”朝彻子皱眉道。

    她就说没事不要搞出人命,麻烦。

    翩翩攥住了她残损的衣角,从对方的唇语中,她居然依稀能读出“先保孩子”。

    “保你老母!这畜牲的孽种才三个月。”素来稳重高贵的帝姬忍不住爆了粗口。

    她当然不能理解母亲的心情,她没有母性。

    她让宫女送对方去医馆,便强撑着起身,跌跌撞撞地往城外走,她的步伐十分不稳。

    小苔向来是个听话懂事的,即便泪水已经在眼眶打转了,也不得不先紧着那婢女,把朝彻子一人扔下。

    朝彻子脑海里盘旋着两个问题:玉皇阁为什么起火?为什么这个时候玉皇阁起火?

    而非:方应看为什么不救我?神通侯府的府兵为何弃我而去?

    如此想着,伤势过重加上神台浑噩,竟一头栽倒在汴京街巷未化的春雪里。

    那肮脏的雪还混着白日里来往行人鞋底的泥。

    难以抵挡的倦意袭来,朝彻子在寒冷的夜风里沉沉阖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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