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隙之下漏进几缕清光,深青的石壁附上氤氲水滴,幽幽寒气从冷池底下袅袅升起,寒池底下,似有无穷灵力搅动。

    星复半截身子浸入氤氲的冷池,胸口处的伤口完全没入冰冷的池水,针芒般的水波一股又一股地冲洗胸前绽裂的血口。

    淡淡的血迹与清冷的池水逐渐交融,深黑的眸子慢慢闭上,羽睫颤动,星复慢慢滑入了寒凉的池水中,就像是从眼前的袅袅云烟慢慢滑入深深的记忆里。

    闭上眼睛,他只看到了这世间最为纯粹无暇的白,也许它不是飞雪,没有那种纷纷而落的仓促;也不是浮云,没有那郁郁绵绵的闲散,他看到的,只有一片轻轻柔柔,占据了他全部视线的、似真似幻的白纱。

    没有一丝污泥、一缕鲜血。

    没有任何肮脏的罪恶。

    那片白纱如旌旗一般随着风的轨迹慢慢动了起来,轻纱之后似乎勾勒出了一抹似有似无的痕迹,微风打下阴影,星复似乎感受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温度。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

    目之所见依旧是一片素丽的纯白。

    白帘下的阴影忽然动了一下,勾勒出的窈窕身形突然出现在星复的眼前,那道绰约凌尘的身影慢慢转了过来来,潋潋眼波透过重重纱帘同星复惊愕的双眼对上。

    只此一眼,星复却突然生发出了一种窥见前世今生的沧桑之感。

    也许是对方的双眼太过美丽,又或许是他们之间隔了太多层纱帘,总之,星复的眼神无法从那对婉约的眼移开。

    素白的身影向前移动了一分。

    星复猛地睁开了眼睛,扑面而来的是萧索的寒气,额间沁出的是密密麻麻的汗滴,胸前那块缺口似乎已经开始愈合,星复并未感受到那股钻进心肺的冰寒。

    换上衣服后,星复朝清云宫走去,门前站着两名侍从,看见星复回来了便不紧不慢地对他说道:

    “上神,席鹭上神在里面。”

    “知道了。”星复并未有过多的惊讶,反而只是波澜不惊地走了进去,看见这座寂寥宫殿的主人用这种漠然的态度来对待这场来访,那名传话的侍从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毕竟自他来到清云宫起,他还没有接待过任何外来的访客。

    星复径直迈入了敞开的大殿,只见席鹭负手而立,正仰头看着墙上的花纹,感受到星复的气息后,席鹭转过身来,视线转移到星复的身上,脸上的表情却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的。

    “现在怎么样?”席鹭首先开口。

    “伤口已无大碍,很快就能完全愈合。”星复回答,然后伸手示意席鹭落座。

    二人都坐下后,席鹭复又开口:“伤口没事就好,”

    二人又在原地沉默了半晌。

    “现在该怎么办?”席鹭试探道,后来他感觉这句话有些怪怪的,然后又换了一种说法:

    “星复,你现在是怎样想的?”

    “如帝君所说,”星复有些苦涩地笑了一下,而后接着说下去:“她重新出现在了我的面前,现在变成了傀儡。”

    辞朔把她做成的傀儡,把她变成了一个杀戮的工具,把她放在了与自己正面交锋的战场上。

    “听说这样有自主意识的傀儡,操控者对其有生杀予夺的能力,而这傀儡只能无条件地执行操控者下达的命令,否则,”席鹭的眼神忽然变得有些微妙,

    “附在他们身上的咒法就会开始侵噬他们的神识,最后变成行尸走肉,后面的结局就不得而知了。”

    “变成傀儡,终身受他人操控,不是她自愿的。”星复苍白地应道,席鹭已经很明显地感受到了对方的不安。

    “是,”席鹭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又用极轻的语气试探道:

    “所以这时,你又会怎样选择?”

    星复苍白的脸庞没有任何变化,藏在长袖下的手已经紧紧攥了起来,他就这样坚持着缄默,丝毫看不出任何斗争的痕迹。

    不知过了多久,星复紧攥的指节慢慢松开,长睫的颤动似乎显示出了终于要尘埃落定的摇摆,看见对方终于要开始回答,席鹭不自觉紧张了起来。

    顿了顿,而后开口道:“星复的一切,都属于天界。”

    似乎没有任何心酸与不舍,席鹭从这寥寥的数语里反而还听出了几丝近乎极致的冷酷。

    这样的回答对于席鹭来说有些意外,但是他很快就接受了这个答案。在他的心目中,星复的冷漠是与生俱来的,与之对应,他的执着也是与生俱来的,席鹭曾经坚信,清云宫中那个独来独往的上神不会轻易放下这段戛然而止的悲剧,他一定还会抓住所有希望去竭力寻找自己想要的那个结果,只是......只是星复上神的满腔执着最后还是无法盖过他那作为天神的底色,睥睨天下的战神最终也无法背叛自己头顶的那片青天。

    或许这是因为,那片苍天才是他们存在的意义。

    不过星复的表情看上去并没有那么沉重,也许是因为他的话还没说完。

    “倘若她可以重新恢复自由,不再受到任何拘束,我愿意献出一切,也愿意背负一切。”流淌的浓眸慢慢聚焦向了窗外,那片荒芜的花圃。

    天牢。

    此处历来关押的是仙魔重犯、逃窜妖魔,尽管这里常年梵音阵阵,仙乐飘飘,整座大牢里依旧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邪气。

    天牢最底层关押的是在三界逃窜,为非作歹的妖魔。每隔一段时间,牢中的这些妖魔便会被清理掉,罪行较轻的就会被拉到清净池一并净化,消解身上的怨念;罪大恶极的,则会被直接送进往生地狱,在那里承受生生世世的煎熬。

    天牢的第二层关押的则是仙魔两界的那些重犯,这些人要么是天界的叛徒,要么是魔族的奸细,亦或是触犯了天条成为堕仙,又妄想逃脱惩罚的人。对于被关在这一层的犯人,天界的态度便不会那么随便了,那些坐实了罪名,并且完全没有宽宥的余地的,将会被公然推入诛仙台,消去此生的所有记忆与法力,生生世世贬入凡间,永世不得轮回。而那些悬而未决却又干系重大的犯人则会被天界继续关押在这里,在阴暗的牢中接着承受孤独煎熬之苦。

    一般情况下,看守犯人的仙卒也就止步于第二层了,因为他们根本控制不住最后一层的那些人,这个地方只能由上天庭的仙兵来轮值看守。据天界传闻,关押在那第三层天牢中的罪犯身份极其神秘,有人说是荼毒生灵的上古凶兽,有人说是魔界失踪已久的三大长老,原本大家对这片咫尺天涯的秘境抱有很大的好奇,但自从一个叫白战魔的魔女被关进来后,这块充满了传说与幻想的暗牢似乎就少了点吸引力。

    也许这只是因为,他们身在局中而不自知。

    秘室的采光还算不错,除去空间的逼仄,这处四面围墙的牢房并未给杜若晴带来太多压抑的感觉。

    从表面上看,这间牢房是一个完全密闭的空间,只有通过头顶的那扇天窗才能感知到外面的世界,然而实际上这里只有三堵围墙,还有一堵只是个障人耳目的结界。

    顺着那面若有若无的结界,杜若晴在阴暗长廊的尽头捕捉到一抹不属于天牢重犯的气息。

    嗒、嗒、嗒。

    而整个世界却异常安静。

    整层大牢的构造十分复杂,光是要从入口绕进牢房都得在黑暗中摸索许久。杜若晴在这间秘室里待了三四天,至今都不知道其他牢房的位置,更何况是那些困兽的身份。

    这个人是朝着自己来的,那就只能是华宸了。

    但是他这次没有消隐自己的脚步声,似乎还是刻意发出这道沉闷的声音。

    杜若晴从地上站了起来,慢慢逼近那道若有若无的结界,透过那流转着光波的屏障向外看去,无边的黑暗中,她只依稀看见一道高大的身影。

    嗒、嗒、嗒。

    那道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近,沉闷的脚步逐渐放缓下来。

    直到他走到天窗投射下的光阴中,杜若晴才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脸。

    眉目如画,唇角似刀,浓墨重彩的五官就这样放在这样一张沉静苍白的脸庞上,这幅样子无论多么光彩夺目,杜若晴最后想到的都是它彻底死寂下来的样子。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杜若晴皮笑肉不笑。

    星复似乎没想到最先开口的是她,他顿了一下,而后才开口答道:“我自有办法。”

    杜若晴似乎明白了些什么,而后冷笑一声,拂袖坐下,不施粉黛的脸庞正对着星复憔悴的脸。

    “星复上神真是厉害,竟能逃过帝君的耳目。”

    “不知上神冒险前来,所为何事啊?”

    星复若说是来救她的,杜若晴一个字也不会信。

    “你觉得,你的下场会是什么?”星复冷不丁地抛出这个问题,几乎没有任何起伏的声线像极了华宸在逼问她时的语气。

    杜若晴没有立刻回答,反而还是仔细地思考了一番,过了一会才慢慢开口:“挫骨扬灰?抽筋剥皮?还是把我送进地狱,让阎王爷来治我?”

    “我不知道,这不是要问你们吗,上神?”

    杜若晴的回答十分平静,甚至还在最后显露出了一丝挑衅的意味,明明她的身上背负着深仇大恨,而面对这样一个残酷的问题她却表现得异常淡漠,真是令人捉摸不透。

    “如果说,我把你放走了,你会去哪里?”

    “你会回到魔界,然后辞朔会把你抽筋剥皮,将你挫骨扬灰,让你彻底消失在这世上,对吗?”平稳的声线开始颤抖。

    面前的女子突然站了起来,慢慢走向那个矜贵冷傲的卑微上神,清丽的眉眼自然地舒展开来,就像是那沐雨初开的池中芙蓉。

    “对,你猜对了,不论我落到谁的手里,最后都是这个下场。”

    那朵清丽无双的芙蓉早已被倾盆大雨浇灭了所有希望。

    星复明白杜若晴这样全盘托出的深意,她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已经没有什么好顾虑的了。

    “帝君问过你的,我不会再说一遍。白战魔,我只想问你,”星复深邃的眼紧紧盯着杜若晴,他已经发自内心地接受她白战魔的身份了。

    “如果我死了,辞朔会不会放过你?”

    “自然不会,你问这个问题是不是傻?”杜若晴面上波澜不惊,反而笑得灿烂。

    “那帝君呢?”花瓣般的双眸忽然变得犀利。

    杜若晴的笑僵在了脸上,像是被牵扯出了更为深刻的仇恨般,原本秀丽的面容忽然变得有些扭曲:

    “如果他死在我的手里,无论我的结局是什么样都无所谓了。”

    “那,你有没有想过,那时的我会是什么样的?”

    杜若晴下意识地看向星复,对方不知何时已经扯出一抹牵强的笑,这一抹惨淡的笑不知怎的就让杜若晴破了防。

    她淡淡地笑了一下,眼角似乎湿润了,星复一直在等待着她的答案,却无法伸出手为她抹去眼角的泪。

    “遗忘并没有那么可悲,不能够遗忘反而才是最为痛苦的惩罚,就像这样过了三千年,我还是能清楚地记得你把长剑捅进我和恪儿身体里的场景,也许我该原谅你,但是我凭什么原谅你,就因为当时的我只是一个凡人吗?”

    星复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有些焦急地对杜若晴说道:“你在说什么......这些是辞朔那个魔头告诉你的?”

    杜若晴突然不说话了,星复的眼神不是她预料中的那样。

    “辞朔放火烧了清云宫,然后我又趁乱把你和恪儿杀了,莫非不是多此一举吗?”

    “晴儿,我不知道辞朔的说辞是怎样的,但是......辞朔潜入南天门的那一天,我还在临仙台面壁,待到一切全都结束了,帝君才将我放了出来。”星复有些苦涩地辩解,看来那段悲惨的回忆他也不想过多触及。

    在星复说出这些话后,杜若晴的第一反应并不是怀疑,反而想到他说的有可能是真的,但是,她已经走到了今天这一步,手上沾染了无数人的鲜血,相不相信他说的话,似乎对于她接下来要走的路没有太大影响了......现在的她,反而不敢放手去相信了。

    “你有什么证据,我凭什么要相信你?”

    星复看见她那倔强的表情,只好无奈摊手道:“我没有证据,如果你愿意相信上天庭的那些神仙,他们或许可以证明我的清白。”

    杜若晴又沉默了,说得更确切些,她再一次陷入了沉思。

    "我们回到人间去吧,就当作那个无所不能的星复上神,已经不明不白地死了。"

    "真的吗?"

    "真的,在临仙台这些天,我想通了。"

    "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我想了很久,最后还是发现自己根本违抗不了帝君的命令。”

    “......对不起。”

章节目录

无名渡口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芙里有蓉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芙里有蓉并收藏无名渡口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