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大家都到了迎客堂,桌上已经摆满了酒食,按青丘的习俗来说是"预备席",他们来到自己的座位上,朝着月澄敬了一杯酒,就可以开始吃了,这个席不像成年宴那般重要,故而大家就在品尝佳肴之余聊上一些轻松的话题,也算是为明天的大宴预热。

    杜若晴与恪儿回到房间里休息了,芙真和月柠一边逗着小阿荀一边走进迎客堂,阿荀体弱多病,算来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诸路神仙都好奇地看着那个同月澄有七八分相似的小孩,纷纷说出赞扬的话。

    芙真抱着阿荀到月澄身边坐下,月澄主动接过阿荀,开始逗起了孩子,一大一小,连笑起来的样子都像得不得了。月柠这边刚坐下,正准备夹一口葱花鱼来吃,就听到一位岛主对着月澄喊道:

    "诶呀,真是好福气,令子居然已经长这么大了,月澄少主,听说令妹在半月前也成婚了,不知什么时候能听到他们的好消息呀......"

    月柠忽然呛了一口气,一整块滑嫩的鱼肉直接滑进了她的嘴里,细碎的鱼刺险些划伤她的喉咙,星复顺手给她递了一杯琼花酿,月柠举杯一饮而尽,终于才缓了过来。

    月澄面露难色,有些尴尬地答道:"这个嘛,日后再议也不迟,月柠年纪还小,那么着急要孩子做甚?生早了反倒对身体不好。"

    又有人不罢休,偏偏又来了一句:"听说星复上神同月澄少主年纪相仿,就是不知道星复上神是急还是不急啊。"那名岛主速来心直口快,说话很少有顾忌,哪怕星复已经皱起了眉头。

    星复饮下一杯清甜辛辣的琼花酿,不悦的表情略微缓和了一些,他开口,语气里依旧是掩盖不住的不快:"要不要孩子,都是自己的事,与他人无关。"

    那名岛主知道自己得罪人了,但还是拉不下面子,横说竖说都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星复上神,你这样就......"

    "诶诶诶,打住,方岛主,"月澄赶忙叫住,"今日就不谈这些了,开心和乐最重要嘛。月澄看你桌上的好菜好像都没动过几筷子,赶紧吃一些,等菜都凉了就不好吃了。"

    月澄赶忙下来打圆场,总算是把场面给拉回来了,其后大家都是安安静静地吃着菜,就算要聊些什么也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小八卦,接下来的半个多时辰还算愉快。

    夜已全黑,堂中宾客才终于散场,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毕竟这个宴还要摆上个两天,见面的机会还多的是。

    月柠和星复佯装同路,走到了一个分叉口就各自分开,月澄早就已经安排好了房间,月柠住的依旧是她从前的那个房间,附近的小侍也都是他的心腹,因此也不怕被人发现。

    这琼花酿虽说花香馥郁,但总归也算是酒,月柠喝的有些多了,头有些晕,也没急着回去,反而是在路上吹了会风。月柠正准备回去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什么,自己离开青丘半个多月,也已经半个多月没见到邱离了,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自己,现在又在哪里......

    酒意稍醒,月柠顺着一条小路,循着月光慢悠悠地走到了那片竹林里。

    这片林子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轻车熟路地穿梭于林间,月柠找到了她与邱离见面的地方,那里已经被厚厚的青叶覆盖住了,邱离的味道也早已消失。

    月柠靠在一颗树边,仰头闭着眼睛,林风飒飒,一股又一股吹过她的脸,似乎这样能驱一驱酒气。

    酒醒的似乎差不多了,月柠睁开眼睛,正准备走,却发现远处似乎站着一个模糊的人影,月柠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用力揉了揉眼睛,那抹人影离自己越来越近,最后听见了一道错愕的声音:

    "月柠,是你吗?"

    这个人是邱离。

    月柠忽然清醒了过来,胸中一阵热血翻涌,压根没想到他居然就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面前。邱离看起来憔悴了不少,嘴唇边冒出了一圈淡青的胡茬,他微微张着嘴,忧郁的眼神耷拉下去,在看到月柠的那一刻又亮了起来,漆黑的眼里似是燃起了狂热的火,好像下一刻就要将月柠吞噬。

    月柠说不上来他哪里变了,身形依旧高大瘦削,头上依旧散落着几缕银发,只是那片白似乎变得更多了一些,就像分明的蛛丝缠在了乌黑的发间。

    邱离换了一件干净的衣裳,已不再是那个破破烂烂的道服,但是那股畏畏缩缩的感觉依旧挥之不去,他慢慢地移动步子,确认了对方就是他一直在等的那个人,而后一把伸出手将月柠拢入怀中。

    月柠浑身僵硬,邱离温热的体温源源不断地通过衣裳传到她的身上,她还没来得急开口,就感觉背上被什么东西濡湿了,邱离紧紧抵着她的肩膀,带着哭腔小声道:

    "你为什么一直都没有回来......我每天晚上都在这里等你。"

    月柠愣住了,伸出的手又僵在半空。

    邱离依旧碎碎念道:"师父的病情好转了一点后,我每天都在这里等着,就盼望你会出来见我一面,但是......我觉得我要疯癫了。"

    "你、我以为你早就忘了我了。"月柠有些不敢置信。而更加抓狂的反而是紧紧锢住他的那个少年,他哽咽着答道:"那、那天之后,我没有一刻不是在想着你,后来我把这件事情和师父说了,他说我可以来娶你。"

    我可以来娶你。

    我可以来娶你......

    "真的吗。"月柠淡淡地问出口,邱离似乎抓住了一线生机,立刻离开月柠的肩膀,紧紧攥着月柠的手,就像是垂死之人拼命抓住的那一片浮萍。

    邱离又似乎没有变,依旧很容易紧张,眼神依旧是那么干净纯澈,他有些焦躁地开口,月柠却从中听到了一丝欣喜:"这、这样说,你答应了?"

    "我、我虽然什么都没有,但是我每天都拼命练剑,就是为了让自己更强大......师父和师兄师姐都待我很好,他们一定很喜欢你的......"

    好像越要忍,那股气就越难憋,邱离冰凉的唇缓缓贴上月柠的额头,就像是虔诚的信徒对神祇的轻吻。

    就像是什么东西突然冲了出来,月柠用尽全力将面前的少年一把推开,她脸色苍白,颤抖地开了口:"对、对不起,我不能和你走。"

    "为什么?"邱离的脸突然白了下去。

    "因为我"月柠咬着牙,这句话既像是对着面如死灰的邱离说的,也像是对着自己说的"我嫁人了,那个地方离这里很远。"

    我嫁人了。

    我马上就要离开了。

    邱离跌坐在地上,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荒唐事,阵风袭来,簌簌吹下了几片竹叶,其中一片刮过邱离瘦削惨白的脸,而他竟然没有一点知觉。

    "是我太傻了,太笨了,居然还妄想和你永远在一起,原本我就配不上你......"

    "不,不是的,你没有配不上我。"月柠下意识地迈出一步,邱离破碎的眼神一下一下扎在她的心上,但她很快就收住了脚,因为这也挽留不住什么了。

    邱离似乎什么也没听进去,他好像又变回了那个羞怯的样子,几蔟微卷的银发无力地垂了下来。

    "我爱你。"

    死灰般的眼睛突然动了一下。

    "一直都是。"

    紧闭的嘴唇微微张开。

    "我是被逼着嫁出去的,他也不爱我,爱的是别人。"

    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

    邱离的身形单薄到身上的衣服都快裹不住他了,他握紧了拳头,漆黑的眼里闪过万千情绪,最后却没有迈出哪怕一步。

    "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想送一点东西给你。"

    "我不嫌弃,只要是你送的。"月柠毫不迟疑地开口。

    "两天后的这个时候,我带着它,在这里等你。"

    "还有,祝你幸福。"

    邱离转过身去,皎洁的月光赤淋淋地洒在他高大却脆弱的背影上,他走得很慢,就像是一副被抽干了灵魂的行尸走肉,可他再也没有回过头。

    月柠一直盯着他的背影,不敢闭上眼睛,因为一闭上双眼,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就会浮现出他刚才那句恶狠狠的祝福。

    那道身影消失在黑暗中,月柠才像是突然缓了回来,迟钝的感觉之后,是从未感受过的钻心的痛苦。月柠双手埋住眼睛,然后痛哭了起来,嘶声裂肺的哭喊逐渐变成断断续续的呜咽,再到后面,这道惨烈压抑的哭声逐渐变为猛烈吸气的声音,时间一长,这道声音又突然消失了。

    几只飞鸟从竹林中落荒而逃,扯动竹枝发出紧绷的声响,月柠抹干了脸上的眼泪,随手拾起一片发黄的竹叶,摇摇晃晃地走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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