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杜若晴身上的症状便已消失了大半,只是这副身子比起从前又虚弱了许多。若是每月到了这个时候,杜若晴身体尚未痊愈,辞朔种在她身体里的狂毒便又发作一轮,长此以往,日积月累,杜若晴的身体和心灵必定会被这永无止息的折磨拖垮。

    刚从床上醒来时,杜若晴一眼便望见了躺在她身旁熟睡的星复,尽管她的动作已经放到了最轻,星复还是在她起身的那一刻睁开了双眼,漆黑的瞳仁死死锁住杜若晴单薄的侧身,冰凉宽厚的手掌下意识攥紧杜若晴正欲抽开的手,杜若晴被他手上的力量捏得有点痛,轻叹了一声,而后开口道:

    “星、星复,我现在已经好多了。”

    只是这句话连她自己也不太相信,方才她为了气定神闲地说出这段话,可费了不少气力。

    但起码,胸口处那股万蚁噬心般的疼痛,现在确是几乎感受不到了。

    昨夜毒发之后,杜若晴的意识便被那清晰的痛苦占去了大半,她只记得星复抱着她去了医官那里,遍地躺着奄奄一息的伤兵,随处可见触目惊心的鲜红,依稀间,她好像听到星复在喊着自己的名字,他和那年迈的医官在絮絮呢喃着些什么,像是在商量着一件极为重要的事。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她只感觉到有人在她的额间轻轻点了一下,接着,沉重的睡意便彻底将她包围......

    星复也跟着坐了起来,伸手将杜若晴拉入他温暖的怀抱,听着他的心跳逐渐变得清晰,星复的声音也跟着响起:

    “晴儿,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嗯,什么地方?”

    “冰族故地。”

    也就是传说中的极寒雪山。

    “什么时候?”

    星复抿了抿唇,道:“现在。”

    杜若晴顿了顿,起身离开了他的怀抱,秀美的眼睛淡淡地望着他:

    “为什么?”企图从他漆黑的眼里读出点什么。

    星复的眼神并未躲闪,也并未迟疑,此时他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为了解你身上的毒。”

    杜若晴沉默。

    “晴儿,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方法。”

    “你走了之后,南平该怎么办?”杜若晴看着他,摇了摇头。

    星复抬手拢起杜若晴的一缕头发,声音轻柔而坚定:“不会等太久的。”

    因为,他只有这一次机会了。

    万里冰封,沉凝雪。

    冰原之上一片死寂。

    远处群山环绕,如众星拱月般簇拥着一座高大的雪山,雪山四周层云密布,宛若蒙尘,数里之内透不进一丝光亮,乌泱泱地笼罩着一股令人恐惧的气息。这股恐惧是发自心底的,不可名状的,同魔界出于高压降下的震慑截然不同,望着面前那座若隐若现,如淡似愁的万年雪山,对于未知的恐惧第一次盖过了眼下的所有。离那座山越近,杜若晴便越是不安,仿佛站在那座冰冷而神圣的万年雪山下,杜若晴身上便没有了秘密可言。

    尚未抵达终点,星复的手中便多出了一把长剑,许是感受到了雪山的呼唤,风斫修长雪白的剑身开始剧烈地颤动了起来,腾云之际,星复用力按住了蠢蠢欲动的风斫,嘴上默默呢喃着些什么,仔细一听,星复念的却又不是冷冰冰的咒语,反而更像是对着那把剑默默说着些什么。

    杜若晴心想,或许是铃诺想家了吧。

    飞过层层雪山,他们终于来到了雪原最深处那片难以企及之地,举目茫茫皆是白雪,四周没有丝毫生气,杜若晴和星复并肩向前走着,白茫茫的雪地上多出一大串深色的脚印。

    在铃诺的记忆中,杜若晴看到的万年雪山被一股浓浓的黑气遮盖了面目,而今数万年过去,那股浓重的魔气早已消散,雪山四周却不复从前的生机。乌云密布,不见天日,行走在白茫茫的雪地里,杜若晴感觉自己正游走于光夜交界之处,越往上走,面前的一切就越加黯淡,一呼一吸间,厚重的哀伤停滞不前,仿佛随着这片死寂的废墟一同定格在数万年前那个至暗的瞬间。杜若晴在这片雪山上迈出的每一步,在她自己看来都尤为沉重。

    不知走了多久,天上忽然下起了雪,起初只是细密的雪片,落在肩上几乎没有知觉,越往上走,头顶的雪便落得更为汹涌,铺天盖地般,几乎遮盖住了杜若晴和星复的视线。

    他们就这样艰难地往前迈了许久,到了最后,星复才不得不催动灵力,在他们四周建造起一座屏障。杜若晴握紧了星复的手,体内有灵力的流转,尽管他们已经行进到万年雪山的最深处,身体却丝毫感受不到寒冷,感受到杜若晴手上的温度,星复忽然勾起一抹淡淡的笑,一个反手,便将杜若晴的手包在了自己的掌中。

    “星复,我们还要走多久啊?”积雪高出膝盖数寸,每迈出一步都异常艰难,杜若晴一边盯着前方,一边开口问道。

    星复道:“其实我们,已经在冰族的遗址上走了很久了。”

    杜若晴顿了一下,身前的雪依然下得急骤,见杜若晴没有开口,星复便侧身朝她走近了一些,接着说了下去:

    “那年魔族大举入侵冰族圣城,将整个雪域夷为平地,浓郁的魔气在雪山之上盘踞了数百年,待到这股魔气完全散去之后,这座雪山方圆数百里便下起了大雪,据说这场雪足足下了有五百年,一直到这抹白色掩盖了这里的一切。”

    “不过,只有一个地方是例外。”

    星复领着杜若晴来到了一片开阔的平地,纷纷扬扬的大雪就此停息,从沉寂的天空中缓缓落下的反而又是先前那种细碎的小雪花。冰雪之中,一座高大的雕像静静地伫立在茫茫天地间,这座雕像通体银白,顶部已被一层厚厚的雪花覆盖住,积雪之下,杜若晴只能依稀辨认出半截剑影,深深嵌入深厚的冰台,残剑之后,应是立着一尊人像,那人像的上半身似被一同斩去,银色的长袍余下一大截,只露出一双厚重的长靴,这半截雕像的上半部分已经变得乌黑,想必是当年受了魔气的污染,即便如此,杜若晴只是远远望着这座残缺的雕像,心底便不由得生出了一丝敬畏之意,偌大的冰族圣城,如今却只余下这半座孤零零的雕像,而这只不过是雪域冰族昔日恢弘中的冰山一角,这样一座充满了神圣与庄严的雪域圣地,却如海上扁舟般倾覆于一旦之间。岁月流转,沧海桑田,雪顶之上的那些传说,最后竟也随着数万年前那阵萧萧的北风一同消散在苍茫天地间了。

    杜若晴想,即便是死亡,总有一天也会消逝的。

    星复解去了他们身上的屏障,冰凉的雪花再次落到他们的身上,不一会儿,星复的肩上,脸上,便沾染了大片大片的雪花。

    “晴儿,你知道为何整座圣城都消失了,我们却还能看见这座雕像吗?”

    杜若晴仔细端详着面前那座残缺的雕像,细长的银剑上刻满了繁密的花纹。

    “是不是因为,这座雕像被设下了封印?”

    星复颔首,映照在白雪之间,那张俊美的脸宛如雪花般透明。

    “听我母亲说,这座雕像上刻的人,是冰族一名赫有威名的先祖,他曾守护过圣城,带领冰族上下一同驱走了当时雪山四周最为可怕的敌人,自那之后,他便成了冰族圣城的守护神,后人专门为他立了这尊像来纪念他。”

    只可惜,即便是冰族最伟大的守护神,最后都没能守住他们心中最为神圣的那片净土。

    杜若晴忽道:“看来即便是守护神,也不是无所不能的。”

    另一位天神闻言抬起了头,静静地注视着面前这半截沧桑的神像。

    “神的力量是强大的,同时也是危险而可怕的。”

    杜若晴举目四顾,皑皑白雪一泻千里,很难让人想到这片死寂的雪山究竟孕育过怎样一个神圣的文明,那一刻,她突然明白了些什么。

    “魔军攻破冰族圣城后,便在城内大肆烧杀劫掠,自此,这片雪域就彻底变成了炼狱 。魔族的人在城中屠杀得如火如荼,偶然间发现了这座藏在雪山深处的雕像,他们将这座雕像斩为两半,以此彰显魔族的威名,可就是这一刀下去,他们便因此葬送了所有。“

    先祖降怒,千里雪崩,从此,这座白色的圣都只余下了死亡的气息。

    或许他们脚下,正埋葬着当年未来得及逃脱的三族兵士。

    星复抽出风斫,雪白的剑身静静伸展于冰雪之间,雪花落在他的手上、剑上,却并没有融化,反倒像是为他们加冕了一层薄薄的白纱。

    “尽管如此,魔界还是从冰族搜刮走了不少战利品,这些对于冰族来说不过只是沧海一粟,之于三界,如今却是天大的灾难。”

    关于冰族最后的结局,三界流传的版本如出一辙,却从来没有人提起过冰族的这位守护神,想来他们当年为了封锁掉这样的消息费了不少功夫吧。

    想到这里,杜若晴忽然将手放到了胸前,没有心脏的跳动,没有呼吸的起伏,她只能感受到一股轻微的脉流。

    也许有一天,这股维系她生命千年之久的力量也会走向枯竭。

    星复一身玄袍,面如冰雪,望着杜若晴漠然的动作,深幽的眼底忽然闪过一丝惆怅,他放下了握着风斫的手,沉沉霜雪洒落一地,融入潮湿的雪白,冷冽的侧脸在雪光的渲染下忽然变得柔和了许多。

    杜若晴道:“星复,我们今天来到这里,是为了见到这位先祖吗。”

    星复道:“是,也不全是,我们要去的地方,就在这座雕像之后。”

    语罢,星复抬起一只手,轻轻放在冰冷的银剑上。

    万籁俱寂,半空中的飞雪也停止了飘舞,永不回首的时间就此定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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