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见慈也还有些自知之明,没打算就此与晏玦撕破脸皮。约莫申时左右,便领着人赔着笑前来小院拜访。

    怕江意被认出另生事端,晏玦便把小公主哄到内室,自己则与晏见慈约在书房会面。

    晏见慈其人已然四五十上下,比已然故去的前家主还要年长几分。面对晏玦,他虽不至于光明正大地在人前以长辈自居,可话里话外却总少不得对年轻人的说教。

    他们在书房里掩了门谈话,江意自然也不会乖乖呆在卧房,而是悄悄地跑到窗前,竖起耳朵偷偷听着他们的谈话。

    她倒是对这些人谈了什么不甚好奇,只是独自一人呆在屋里实在无聊。再加上今天哥哥来访,他们似乎商谈了些很是重要的事,使小公主也生出了种想要做点什么的愿望。

    那老头的嗓门颇大,一进门便口呼“少主”,朗声下拜。晏玦自然不会真将他晾在那,只是还没等他开口发话,随晏见慈进门的那几人便已大惊失色,一个二个的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便把晏见慈搀了起来,扶到了一旁的木椅上。

    江意蹲在窗下,挽了挽自己有些拖地的裙摆,听到里面只晏见慈这一句话便好似炸开了锅。这个在大赞“正令仁义”,那个在心疼正令的身子骨,劝他年事已高,恐怕受不住这一拜。这群人像是丝毫不知脸面为何物一样,江意在下面听得无声偷笑,而晏玦在主位上脸色已然黑得如同昨晚的夜色。

    他如何看不出,这几人一边演戏讽刺他,一边还在偷瞄他的反应,简直唯恐他不动怒。他稳了稳心神,将方才沏好的茶端起轻啜了几口,又不轻不重地往案上一搁,只闻“当啷”一声脆响。

    正巧那几人正在聊天的间隙,上首传来这样一声,使得下一个人一时怔住,嘴唇哆嗦了几下,最终还是没再继续。

    晏见慈倒是毫无尴尬之色,面上依旧一片坦然,仿佛刚才那闹市般的喧闹始作俑者与他无关。见这几人无话可讲,他的面上这才隐隐带出了些恨铁不成钢的神情,却又很快收住,捋着长髯轻咳了几声。

    晏玦微微垂眸,身子向后靠住椅背,修长的指节不急不缓地轻敲着案台。晏见慈装模作样地咳了几声,这才看向坐在上首之人,缓缓开口言道:“不知少主亲临,属下俗务缠身,有失远迎,实在罪该万死。”

    话是这么说,可见这人动都不动一下的架势,显然是没打算当真死上这么一万次。倒是簇拥在他身后的一行人像是找到了表现自己的时机,忙上前半步,赔着笑意打算开口劝和两句。

    只是还没等他张开这个口,便听到上首传来的一声一声指节叩击木案的声响。

    哒。

    哒。

    哒。

    这声响并不大,但在无人发话的书房内,便显得格外突兀。

    一时之间,众人也不知该不该出言打断这极有规律的敲击声。屋内无人说话,晏见慈的面色便随着这寂静而越来越沉。

    而上首的晏玦便像是感知不到这凝固的氛围似的,只自顾自地轻敲桌面,连眸光也分毫未给下方的众人。

    江意蹲在窗外,没听到那指节轻击的声响,见屋内众人骤然沉默,还有些忧心了起来。

    他们这么多人,要是打起来了,晏玦打得过吗?小公主独自盘算着,那再加上我呢?

    还没等她思索出来,自己该怎么手无寸铁地帮晏玦打架,便听到里面终于有了声响,是晏玦淡淡的声音。

    他很少用这种语调同小公主讲话。但在此时,他也不得不收敛了自己平素面上的温和,转而换上了更加适宜晏府之主的冷厉神情。

    “伯父所言极是。”

    他缓缓坐直了身子,如玉般的五指轻蜷,停下了敲击的动作,将眸光投向下首端坐着的晏见慈。

    “孤的谕令,想必靖水晏府已然知晓。”

    “事关重大,伯父身为一国正令,忙些——倒也有情可原。”

    “既然如此,年关前,便给孤瞧瞧伯父的功绩吧。”

    晏府之主位同国君,但府内晏姓直系皆沾亲带故,即便晏玦身为少主,在面对这群人时也免不得要称上一句长辈。

    江意蹲在窗下,听着他一字一句的冷淡声调,有些想象不出晏玦如今的神情。

    他的面上向来是带着笑意的,一点小事都能令他弯起唇角。所以她才会意识不到,这个人手中的权柄,和那笑意被掩下后的无情。

    她揪起了自己的裙摆,将它团在手指上绕了一圈又一圈。哥哥也是,父王也是。在特定的人面前,他们总要带上各式各样的假面。

    温柔震慑不了他们。

    就像此时的屋内,天已入秋,那几人却出了满身的冷汗,一句也不敢多言。

    吵吵嚷嚷的屋内终于得见寂静。晏见慈的面色难看至极,偏偏他是以正令的身份来此拜访,还带了一帮屁用没有的酒囊饭袋,连拿出辈分压他一头都不可行。

    晏玦句句口称“伯父”,已然给足了他脸面。当然,内中实情如何这几人自有分晓。

    最终这场会面还是不欢而散,晏玦不再理会他似有若无的嘲讽,只径自拿起茶盏。

    这便是送客了。那几人也不愿在再留,早已个个如坐针毡,见状连忙拿话赶了晏见慈两句,惹得老者面色更差。

    江意闻言轻笑了声,忙趁着他们起身作别之时,悄悄从窗下溜走了。

    晏玦又留在靖水两日,暗地里走访安排了不少布置。晏见慈倒也没再来招惹他们,只是经那一日,双方不说彻底撕破脸,倒也差不离了。

    晏玦口中的谕令便是归隐之事,晏见慈自然知道,可真要指望他照做,那也无异于痴人说梦。

    就连那所谓的年关之限,也不过是话赶话随口一提。晏玦也没打算年关再来探望他,安排下千山这边的一应事宜,便带着江意离开了。

    芙蓉谷仍在靖水国土之内,离千山却仍有段距离。不过现在晏玦拿到了玉玦,便不再带着江意走不靠谱的水路。

    这次出行江意仍然紧揽着他的腰身,晏玦将太阿出鞘半寸,手按剑柄带着她一路疾行。

    不过这次两人心里有略有些古怪。江意将小脸贴在他的身上,依然不敢往旁边看。上回晏玦虽在她面前展露出了不少奇异之处,她却像是被遮住了半边眼眸般,朦朦胧胧地看不清楚。

    现在的她倒是有了些猜测,只是仍不敢妄言。晏氏的奇诡之处太多,她就算多知道了些也只是平白惹人怀疑,并无什么益处。

    晏玦则是半边身子隐隐僵硬,揽着她的手臂一次比一次不知所措。见小公主一如昨日那边将头埋在他怀里,晏玦只觉得心间全是乱七八糟的声音在吵架,一个在喊“好乖好乖!”,一个则在骂“你还真给江珩带小孩来了?”。

    饶是如此,看着江意和昨日抱江珩一般无二的姿势,他还是觉出了些轻微的涩意,像是成了某人的哥哥替补品。

    小公主的身量还未长开,抱在怀里便隐隐觉出高了些许,脑袋磕的位置也不大一样了。

    靖水居北,去芙蓉谷便需往东南些走。他们下午出发,中间随意找了家客栈歇脚,翌日便到了芙蓉谷地界。

    芙蓉谷虽名为谷,实则是一个小镇,镇子的中央才是偌大的花谷。谷中芙蓉大多要上贡给帝都,因而看守极严,就连镇上都有帝都驻兵。

    镇子不大,且涉及到帝王权势,此地并未设立晏府。晏玦便带着江意找了家客栈,先要了两三碟小菜果腹。

    江意又带上了幕篱。虽说燕汜那边对她逃婚的举动并没传出什么反应,但估摸着也是江珩的手笔。保不齐便有过路之人认得她,因而若非关起门来独处,她还是时时都需遮着面。

    镇上现今没什么游人,秋意寂寥,也少有人愿意这时出游赏花。他们进了个带着门帘的雅间,江意便把幕篱摘下,小小地吐出一口气来。

    左右无人,晏玦便将太阿取下,拿了客栈的棉巾细细擦拭。江意好奇地瞧着他的佩剑,便见他剑穗上挂着的玉玦似乎换了一个,比当初那枚略大了些。

    “你的剑叫什么名字?”

    晏玦擦拭的动作不停,也未抬头,回道:“太阿。”

    江意将这两个字在嘴里念叨了几遍,琢磨不出什么,便也就作罢。她只是看着晏玦擦剑,觉得这剑很是漂亮。玄色的剑刃,金色的暗纹,擦完收剑回鞘时,还会发出一声清脆的嗡鸣。

    她刚想聊些什么,便听得旁边的隔间传来了几句说话声。那些人并未刻意压着嗓门,因而在一室寂静中很是清晰。

    “哎,听我表舅哥的邻居的堂叔说,前段时间,那燕汜送去鱼凉和亲的竟是个空轿子!“

    江意猛然听到了自己的事情,身子不自觉地便绷紧了,小脸上也显出了几分凝重。晏玦倒是比她轻松些,闻言也面不改色,甚至还有闲心从桌上的酒壶里斟了些酒出来。

    江意生气地瞪了他一眼。自然,在晏玦看来,小公主只是轻飘飘地瞧了过来,水眸中还蕴着些怒色。

    他未开口答话,便听隔壁有人疑道:“萧兄,这话可不能乱说。我可听闻这和亲是陛下的旨意,那燕汜还能抗旨不遵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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