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的木桌旁,江意还在静静地端坐着。伙计见她对面的位置还空着,便来请示了番,又回后厨去将早点温着了。

    她的幕篱还戴着,一手支着下颌,纱罗之下的水眸无意识地凝视着空荡荡的桌面,手上似乎还留有方才那人的余温。

    她还是贪心了。

    不该这么冒失地叫醒他,不该这么莽撞地握住他的手。她将手抽出来时,那人也只是微微一怔,便忙不迭地躲开了。

    他为何在梦中呼唤爹娘?他的尾指为何有些怪异?江意有许多想问他的,可似乎又不太说得出口。

    那两朵芙蓉还藏在她的怀里,昨日的一切却都如梦境一般。她对晏玦的所知实在太浅,就如同一个五光十色的泡沫,只消轻轻一搅弄,便会了无痕迹。

    他是谁呢?

    她还不知道。

    客栈中忽然响起了人声。有个年轻的女子声音道:“掌柜的,给我家小姐备上两间上房。”

    耳畔满溢着纷扰的交谈声。江意有些不适地将幕篱摘下搁在一旁,端起桌上的茶盏,递到唇边轻啜了几口。

    谁料下一刻,木桌的对面便坐上了一名穿盔带甲的将士。江意正垂着眸,见状便敛去了眸中的不耐,轻声提醒道:“此处已有人了。”

    那人却笑了,不是她想象中的粗犷男声,而是如玉石轻击般的泠泠女音:“承华怎的如此见外?”

    江意闻言一怔,呆呆地抬头看去,却见桌子的另一侧正有一坐一站两名年轻女子。方才与她对话的那人一身银白的甲胄石榴的盔缨,更衬得肌肤胜雪、容色逼人,正是刚作别不久的元仪公主池步月。

    她的身后正侍立着一身戎装的裳君,客栈里此时也已三三两两地坐满了人,皆是池步月带来的将士。那客栈掌见状柜似乎也毫不惊诧,只是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伙计们上菜,又跑去客栈门外挂了个打烊的牌子。

    江意环视了一圈,见的确只有她这一桌还空着,便也只好作罢,看向池步月疑惑道:“元仪为何来此?”

    池步月便笑道:“今日我可并非靖水的元仪公主,而是以千山关都郎使之名领兵来此剿匪的。”

    晏玦还未下来,池步月也不耐烦等他,便让伙计先行上菜。江意有些担忧地瞧了眼周遭的伙计与兵士,池步月便清楚她心中所想,解释道:“不必忧心,这间客栈原就是我王室名下的,掌柜、伙计乃至后厨的帮工都是知根知底的自己人。”

    江意有些懵懂地点了点头,池步月便逗她道:“若非掌柜的跟我说你和那家伙住在这儿,我本也没打算进来瞧这一遭。这地界可不安定,多得是打家劫舍的山匪,最爱的便是你这种娇滴滴的富家小姐。”

    她轻叹一声道:“若是你被抢了,那小子免不了要进局里搅和一通,到时候,还不得是我来收拾后事。”

    池步月是这家客栈的贵客,她要来用饭,从厨子到伙计此生便从未这么麻利过,不到半柱香便将一应粥点、小食皆呈了上来。裳君为她布菜,她便夹起一块蒸糕,放入了口中。

    此处的菜品多是靖水制式,但江意竟在其中看到了一小碟还腾着热气的芙蓉糕。

    她夹起一块尝了尝,面上神情颇有些惊愕。池步月见状便笑着问道:“如何?”

    江意点了点头,咽下那口糕点,回味道:“入口竟像是此地的芙蓉了。”

    裳君便也露出笑意,又为主子盛上一碗粥,却没动那一小碟糕点。池步月唇角勾起,眼眸也弯了弯:“年纪不大,倒是个老饕。”

    江意有些奇怪地又尝了口,一双柳眉微微蹙起。裳君便开口道:“承华殿下所言甚是。这芙蓉糕中所用芙蓉的确来自芙蓉谷,只是一时难以请到燕汜的厨娘,还望殿下勿怪。”

    小公主的双眸一时便瞪大了。池步月没忍住笑出了声,问她道:“昨夜的芙蓉可好看么?”

    电光石火间,江意的思绪变换万千,却又好似打了结般凝固在了一起。呈现在外面的,便是一副可怜的呆呆模样,惹得池步月心情大好,好心解释道:“晏玦竟没和你说吗?”

    “啊?”江意不解,“他要和我说什么?”

    池步月便道:“要和你说,这芙蓉谷……”

    “这芙蓉谷,本就是你靖水的地盘。”

    她的话语被一道男声打断。江意循声抬眸望去,正是从楼上下来的晏玦。

    他的面色算不上多好。周遭的将士许多都在偷偷打量他们三人,晏玦便径自走向江意这一桌,在另一侧坐下。

    晏玦本就为家族之事忧心,下楼来看到满屋子的人头和小公主对面招摇过市的池步月,更是感觉头大如斗。

    可偏偏池步月最不会看人脸色,见他坐下,颇不以为意地招呼道:“哟,驸马起的挺早。”

    晏玦瞧了眼一旁被欺负地缩着脑袋的小公主,也不打算与这人多做寒暄,皱着眉直截了当地问道:“这芙蓉谷是个幌子?”

    池步月摇了摇头,嗤笑了声:“我可没这么大本事,不过如今谷里谷外的人倒都是我靖水治下的。那老东西遣了不少酒囊饭袋在这,跟镇后花酿山上的土匪蛇鼠一窝。中秋前父王刚派人接手了此处,今日正巧我闲来无事,便来陪那群亡命之徒玩玩。”

    昭帝年纪约莫五十,池步月便以“老东西”指代。她周遭的将士都恍若未闻,倒是江意有些不适地垂下了眸,专心吃着自己面前的冰糖燕窝羹。

    伙计见晏玦下楼,忙上前给他端上吃食。晏玦道了声谢,拿起汤匙搅了搅面前的粥,看向池步月:“那山匪究竟有多少,值得你这样兴师动众。”

    池步月轻拍了下手,后桌便有一人连忙站起,快步走到这桌前,朝池步月行礼道:“将军。”

    池步月微微颔首,那人便转向晏玦与江意,介绍道:“启禀晏大人、承华殿下,花酿山共分为前、后两山,前山大,约聚集山匪两千人,以王宣、王曼两兄弟为首,武器精良,队列有序,十分棘手;后山小,约有山匪五百人,以皇甫修为首,其人性情古怪,自身行的多是劫富济贫之事,却从不约束手下为非作歹。”

    池步月轻扣了两下桌面,引得晏玦与江意皆抬头看向她,勾唇笑道:“可听明白了?”

    那人无声地退下。晏玦闻言变了神色,似是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池步月却知晓他已然有了成算,便站起身来,身上的甲胄碰撞出轻响。

    这声音像是某种号令,客栈里用餐的将士一瞬便齐齐起身,带起一阵整齐的金铁相撞之声。江意还在吃羹,冷不丁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抬眸一看,却见池步月已然接过了裳君递来的银枪,冲她挑眉一笑。

    “再会,小承华。”

    小公主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便下意识地弯了弯唇,回了一个清浅的笑。

    晏玦有些不悦地瞧了瞧站着的女将军,她大笑了声,转过头来拍了拍晏玦的肩膀:“那后山就归你们喽。”

    言罢,她便把长枪交到右手,高束的墨发被遮在银盔之下,石榴色的盔缨与披风随着转身扬起,灼目得宛若飞舞的焰火。

    他们就这样大大咧咧地出了门去,街上的一个行人也无,此地果然已归了靖水。

    江意往外头瞧了两眼,便低下头继续吃自己的燕窝羹。芙蓉糕已然没了,晏玦便也没看见,只是垂着眸喝了口面前不怎么丰盛的粥,合理怀疑是有人在公报私仇。

    江意的羹还剩最后一口,她却也没抬头,只是默不作声地继续拿羹匙戳着碗里的一片百合。直到那片百合变得稀碎,晏玦总算发现了她的不对劲,便踌躇着问道:“怎么了?不合胃口?”

    江意摇了摇头,有些欲言又止。可怜的晏玦全然不清楚小公主在想些什么,便独自思索了会儿,猜测道:“可是百合苦了?”

    可江意还是摇头。晏玦百思不得其解,看了看面前的几盘空碟,又提议道:“若是不爱吃这些,昨夜的点心可还有剩的?我去给你拿来?”

    那点心还剩下几块,正搁在江意的屋里。此时客栈内已没什么人了,伙计与掌柜的皆去了后厨帮忙收拾。晏玦言罢,便想要起身,却被斜下里伸来的一只小手按住了臂弯。

    晏玦疑惑地回头,便见小公主正看着他,收回了手,神色淡淡的,语气却很认真:“已然过夜了,冷掉了,我不要吃。”

    男人便好脾气地笑了笑,顺着她的话道:“那也没关系,过会我来吃。我再去厨房看看,给你找些热的来。”

    江意却摇了摇头,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看着他的双眸,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说,剩下的东西,我不会吃。”

    晏玦看着她,似是明白了什么,唇边的笑意渐渐收敛。江意却没有停,继续道:“宫里的主子从不吃剩下的东西。”

    “过了夜的,冷的硬的,都只会赏给下人用。”

    晏玦的神情趋于平静,只是一言不发。江意有些害怕他这个样子,却还是强迫着自己与他对视,直白地问出了那句:

    “所以,你是谁呢?”

    会格外在意怜悯下人的、不以少主身份为意的、以冷硬躯壳藏起自轻自贱内在的晏玦。

    我可以见到你假面之下的真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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