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巅之上的喧嚣并没能传到此处来。晏玦始终将眸光放在洞口的一块山石上,不去看身旁的小公主,只凝神等着她的回答。

    可他不会知晓江意的过往,就如同他始终不曾将自己的身世同江意言说。

    或许她就是很容易落泪。一丁点委屈与误解,再加上一个愿意为她拭去泪水的人,便能使她在这样孤苦寒凉的地界不受控地哽咽出声,对这人发出无端的指责。

    “……我不知道。”

    夜色遮云蔽月,他微微侧目看向身旁,也只得见她朦胧的面颊,以及在昏暗中微微抽动的小巧鼻尖。

    一路相处,晏玦已心知她的泪水并不一定与自己有关。但他还是做不到无动于衷,坐在原地静静地听取时断时续的啜泣。

    少主有些不适地拨弄了两下衣袖,便顺势问她:“冷吗?”

    那个模糊的剪影似乎动了动,晏玦有些分辨不出她的意思,索性直接将外氅的系带解开,不太自然地脱下递给她。

    小公主也没跟他客气,直接接了过来,抖开披在了身上。

    他的外氅并没什么味道,江意边小声抽泣,边摸索着把外氅的系带系好。果然暖和多了,连夜间冷冽的山风都能阻隔在外。

    她听不到山巅之上人群为寻找他们二人发出的喧闹,静谧之中,唯有自己微弱的抽泣声清晰可闻。

    江意拢了拢身上的大氅,便听得身旁的那人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

    “我不是要怪你,江意。”

    晏玦坐在洞的外侧,江意便循声向他望去。没了大氅,他孤零零地屈起一条长腿倚在山石上,身影显得格外单薄。

    “那个人,你认识吗?”

    “如果他对你有恶意,为什么不告诉我?”

    “明明不会武功,为什么要站得离我这么远?”

    他长出了一口气,搁在外侧的手不自在地捻过太阿垂下的剑穗,继续道:

    “江珩把你交给我,我便会保护你。”

    “但我不可能永远看着你,江意。”

    晏玦的眸光终于向她望来,似是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山间昏暗无光,江意不太看得清他的神色,便固执地微仰起脸,定定地描摹着他有些模糊的轮廓。

    “所以,”他叹了口气,“你也要首先保护好自己。”

    “我不知道你的能力和手段,也不清楚你可以做到什么。但江湖与宫闱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世界,你总会有离开我、离开江珩的那一日,我希望即便如此,你也能活下去。”

    “若你不会武,那山崖对你而言便是危险的,你要做的便是站到我的身旁来。”

    “若你遇到了无法面对的恶意,那不妨去找能解决它的人,而不是自己悄悄地躲起来。”

    “在意你的人不会介怀为你处理麻烦,但若不声不响地酿成了大祸,便是将那人拉出来千刀万剐也不能令死者复生。”

    “……你明白吗?”

    就像是哥哥离开后,她独自在风云诡谲的王宫中游走,装乖卖俏支开那些内妃外戚探寻的眸光。

    做公主并不容易,做人亦然。母妃给了儿女显赫的出身,却给不了他们足以争权的家世。

    父王年纪不大,并不偏爱膝下过于出群的公子。木秀于林则风必摧之,江珩无法,便只得出走燕汜。

    晏玦的目力比她强太多,一天之内要看过无数人,并不记得那人究竟是谁。江意踟蹰了一会儿,便小声答道:“……他就是上午那个,被竹山梳削掉耳朵的人。”

    晏玦闻言了然,记起了一张因疼痛与震惊而扭曲不堪的面容。

    不知皇甫修与竹山梳是否惩治了那人?他在心底暗自盘算着,并不认为竹山梳做出的惩戒是为了那人的一句活。

    或许他做的隐蔽,无法直接指认出江意坠崖的推手。但若是他们根本不清楚自己治下之人的品性,将这等祸患继续留在山寨,那他们上午说过的那些冠冕堂皇的话语便也未必可信。

    何谓流民?他有些不安地闭了闭眼,隐隐觉出这处山寨并没有池步月所说的这么简单。

    她想告诉自己什么?欲要了解得更清楚,他们便不能就此下山,而应在此等候山寨的救援。因而,即便他现在可以带着江意找寻出路,晏玦还是选择了按兵不动。

    先前一时情急,他已然在众人面前暴露了武力。为今之计,唯有继续示敌以弱,装作自己与江意并无自救之力,只是因缘巧合之下寻到了此处山洞。若是确认他们心怀不轨,便更不能透露全部的底牌。

    他一言不发,只是沉默着望向山外。江意无意识地盯着他的侧脸看了许久,才如梦方醒地抽回思绪,小声回他:“我知道了。”

    不多时,山间慢慢亮堂了些,洞口处的人影也褪去了些夜色。江意正垂下脑袋靠坐在山石边小憩,感觉身子被人轻轻摇了两下,便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

    江意坐直了身子,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倚靠在了晏玦身上。她自己的外氅被解下垫在身后,晏玦的那件则盖在了她的身上。

    晏玦莫名坐得离山洞口远了些,正好将一侧臂膀借给她凭靠。他看着像是一夜未睡,倒也未见多少疲色,只道:“他们快来了。”

    山间湿冷,她坐在地上睡了半宿,醒来后还是小小地咳嗽了两声,引来了晏玦的注视。

    晏玦自然不会解释,昨夜她好似上一刻还在轻声说着话,下一刻便已然闭上了双眸,不由自主地朝一侧歪来。

    他一回头,便见这小公主已然快要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只好连忙起身,挪了挪她的位置,让小姑娘的脑袋靠在自己身上。

    他习武多年,对在这样的地方过夜不以为意,便是一夜不睡也并无多少阻碍。只是江意毕竟不比他,两层外氅也遮不住山风的寒凉。

    耳畔已能隐约听到山寨中人探寻的呼声,是来接他们上去的。晏玦无声地轻叹,又有些后悔没能昨夜便带着江意出山。

    山崖上草木林立,没人得见他们眼下正藏身于山洞中。他们二人收拾好了自己,晏玦便去找了些土来,抹在了自己和江意的脸上身上,务必显得更狼狈一些。

    江意已然不用什么装饰了,小公主鼻尖红通通的,眸中还盈着嚏咳留下的泪光,通身的衣物都裹挟着尘土,看着好不可怜。

    晏玦有些莫名的心虚,便也不再多留,径自带着江意下了山去。

    呼喊声离他们还有段距离。晏玦带着江意从另一侧绕到了寨中人面前,扮作惊慌失措从林间跌跌撞撞地走出。

    这次搜寻竟是竹山梳带队。众人边走边高声呼喊他们二人的名字,江意闻声从林间探出头来,惊喜道:“有人来啦!”

    见到两人还活着,竹山梳总算出了口气。此事说到底也与她有关,若是这两人掉下山崖不知所踪,她也无颜再回寨向皇甫修复命。

    虽然心知晏玦既敢飞身跃下,必然有些把握,但怕就怕这小两口是个痴情种子,直接到山崖下殉情去,那她可真是造了罪孽。

    江意被寒风一激,现下整个人还有些恹恹的。竹山梳连忙带着人将他俩送回寨子里去。

    那没了一只耳的李承也早被拿下,正押在议事堂候审。昨夜山台上人潮汹涌,但竹山梳只眸光略一扫过,便从中揪出了鬼鬼祟祟的这人。

    昨日她得知此人偷拿了农户的口粮,当即怒不可竭,下山便削去了他一只左耳。

    他们皆是流民出身,谁也不比谁过得容易。寨里规矩,最紧要的便是不可对贫弱者下手。

    只可惜动手的时机不对,竟使这人生出些别的念头来。他不敢为难竹山梳,便对那手无寸铁的娇俏小姑娘平白生出怨怼。

    李承动手时做得隐秘,周围竟没人亲眼瞧见他的举动。江意没找回来,他便咬死了这点,任人打骂也绝不认罪。

    竹山梳气得赏了他好几鞭,索性亲自率人下山去找。皇甫修是个棉花性子,她最清楚不过,便直接留话给众人,她不回来谁也不许私放。

    为防皇甫修干出什么事来,她让寨中兄弟先去接应晏玦江意二人,自己则运起轻功赶路。这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天光大亮之前回了寨子。

    那绣着“皇甫”二字的大旗下站满了人,吵吵嚷嚷的,好不热闹。竹山梳一见这阵势,心中先“咯噔”了一下。

    皇甫修最为爱重他那面仁义大旗,旁人招他惹他,只需奉上两句软和话,他便立马为难,不忍再苛责。竹山梳太清楚他的秉性,故而还没到议事堂时,便先从一旁拉过个喽啰,问他:“寨中何事这么喧闹?”

    那喽啰见她如同见了鬼,期期艾艾地小声回道:“这……这……”

    竹山梳心中极为不耐,却还夹杂着些许莫名的不安。她还待继续问下去,便听得里面一道高声喝彩,立时压过了身旁犹犹豫豫的人声。

    “好!!咱们寨主果然襟怀洒落,明察秋毫。这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哪能红口白牙地颠倒是非?!来,我敬寨主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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