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话音一落,四处便响起了不少吸气呢喃之声。连瞧不清面容的江意动作都迟疑了一瞬,似是没料到她如此大动干戈地领兵上山,到头来却未免有些高抬轻放。

    晏玦凝目朝正中央的女子望去,想起她方才与自己所说的话,心间有些唏嘘。

    他并非彻头彻尾的晏氏族人,对他们一族的祖训也感触不深。四百年前,晏氏先祖曾与太祖皇帝立下二百年之契,约定为他打下帝业。

    晏氏一族本隐居祖地,若非昭朝太祖请动他们出山,如今的昭朝本不会有晏府一说。

    但在出世伊始,所谓的二百年之约还是晏氏先祖自己定下的归隐之期。隐世之族本无心名利,但二百年后,昭帝欲与其续约,时任家主也欣然应诺。

    四百载物是人非,早已无人在意出世之初贞人留下的告诫。晏玦曾看过藏于经阁的龟甲,一旁注释着卦象的批语。

    “癸未卜,上欲出世,问:利否?筠贞:凶。”

    而族内流传下来的更为确切的说法,则是百年必亡。

    先人早已故去,百年后晏氏仍安然无恙,渐渐便不再有人在意这句谶言。时至今日,晏府已然存世三百余载,也正是约定的归隐之期。

    但此时的晏氏触角早已遍布天下,仅是各地的晏府、昭辞楼、旁支族地,便有无数人不愿重返祖地。宝马香车,朱瓦琉璃,尘世繁华之景远胜山林,祖祖辈辈在此经营多年,谁又舍得放弃又眼前的荣华与百年的基业,重回到寂寥僻静的山野中去呢?

    不说晏府自身,便是昔年对晏氏百般恩宠的大昭帝王,如今也视他们如鲠在喉。百年来,晏府收拢了不少旁支别系,其诡力也令世人谈之色变。“不与诸王相亲”的约定早已形同虚设,愿从美梦中醒来之人应也早已看清,今日的大昭已容不下这类变数。

    要么归隐,要么起事,偏偏那一条路都难以服众。池步月的目的正是劝说他们,起事为上,归隐则是上位者给予的恩赏。

    李承的尸首被人清理了下去,晏玦便把怀中的小公主放开,任由她继续看向场中。此时众山匪已然有些蠢蠢欲动,只是没人愿做这第一人。池步月见状也不催促,只吩咐亲兵道:“将缚着的人抬上前来。”

    被缚的共有一十三人,皇甫修赫然在列。那男人此刻已然涨红了脸,被人踹了一脚踢上前来,却也不恼,仍好声好气地同池步月求饶道:“将军明鉴啊,在下活了这些年,便是连只鸡都未曾杀过,自认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何至于……羞辱至此啊。”

    池步月睨了他一眼,嗤笑一声:“你是无辜,那李承原是自己跑下山的,那寨规原是自己无人问的。你倒是做得好寨主,整日里端坐高堂,便是奉只鹌鹑为主也比你来的有用些。”

    她一个眼神,那亲兵便会意,低头问脚边怔愣的男人:“喂,会干什么?吃干饭的我们可不要。”

    那皇甫修似是被训傻了,只低垂着头呐呐自语,一句像样的话也说不出来。亲兵正不耐,一旁便走上来一名女子,朝池步月道:“他会识字算账。”

    池步月颔首,便不再理他,转而看向这位身量高挑的女子。江意微微踮起脚尖朝内里看去,便见那女子正是竹山梳,此刻长鞭不在手中,却也分毫不减周身的气概。

    她一看便知是个练家子,见将军颔首,那亲兵便也不多作为难,径直将皇甫修拖了下去,准备教导一二再丢到随军的账房去。

    他狼狈得如同丧家之犬,竹山梳却连一丝眸光也未分出。见池步月朝自己望来,她便上前半步抱拳施礼,恭声道:“在下寨中三首领竹山梳,愿为将军差遣。”

    有了她作表率,余下的人便也顺坡下驴,一一上前表明自己的忠心。实在没练过武或是不愿效力的,也有亲兵抬了米粮来,就地分给他们,便遣着这群人各自下山去了。

    江意便见罗三娘也与她那脑袋高高肿起的汉子起了些争执,那大汉还欲强拉着她领了米粮下山,被她反手赏了一巴掌,站在原地双目瞪得如同满月,最终还是悻悻地独自走向了领粮草的亲兵。

    那一巴掌甚是响亮,周围人无不侧目。大汉家中还有位老母卧病在床,他便与罗三娘分道扬镳,独自领了赏下山去了。

    在池步月手下当兵待遇很是丰厚,罗三娘便上前与池步月的亲兵交涉,由人领着站到新兵的队列中。

    余下被缚着的十余人江意倒也都有些眼熟,皆是今日在酒席上起哄闹事、或是围堵晏玦的面孔。他们显然平日也没少干这等欺上罔下之事,路过的山匪没几个对他们露出恻隐之情。池步月暗暗估量了片刻,便让人将他们全都押下去,日后再论罪惩处。

    晏玦与江意正站在寨门旁,背对着他们的众山匪瞧不清楚,池步月却看得明白。他们二人不紧不慢地走近,池步月见了,便笑问:“如何?”

    她问的自是这场刑罚,他们既然留下来看了,便是承了她这份人情。晏玦便点了头:“的确公允。只是同行之事,帝都那边已然催得急了,恐怕时候对不上。”

    池步月略有些遗憾地颔首,也没多作挽留。昭辞楼派来接应的人手想来已然不远,他们二人便与池步月别过,离寨下山去了。

    竹山梳与罗三娘此刻正站在池步月身后的队列中。她们也心知这两人的身份并不普通,因而也未提告别之事,只是略有些怅然。

    时局难料,她们愿意为池步月效力,便是加入了靖水的军队,下次再相见已不知是何年何月。江意也明白这个道理,便朝她们露出一个笑来,只挥了挥手,没再上前话别。

    他们来时,花酿山上幽静寂寥,日头正好。如今上山的小路已然被车马碾过,山林间零零散散的皆是人步与蹄印。

    一路上把守着不少靖水官兵,皆是池步月带来的手下。下山不远,便有一名将士牵着马上前,朝二人行了一礼。

    “晏大人,承华殿下,这是您二位的马匹。”

    他们二人需得分道扬镳。路途迢迢,江意自有轿撵接应;晏玦孤身一人,自己走反倒比马行要快些。

    如此一来,这匹马便成了无用之物。晏玦轻抚过它的鬃毛,道:“不必了,劳烦告诉你家将军,我们用不着了。”

    那将士便不再多言,只复行一礼,牵着马转身没入林中。

    此地青山绿谷,长木参天,若不提先前的纷乱,任谁也看不出竟藏着两个匪窝。昭辞楼的人还未到,晏玦便陪着江意站在山边等候。

    前山尽是些恶贯满盈的歹匪,池步月便没有对待后山这般温柔,直接上了火器攻山。他们此队本是以贺寿之名路过芙蓉谷,稍后还需护送寿礼去帝都,故而赶得很急,只留了些人善后。

    此刻的前山后山皆已静了下来,仿若无事发生。江意正望着远处的一只飞鸟出神,便听晏玦同她道:“去了望城晏府,若是不想见齐瑾便别往西院去,我嘱咐了人接应你,直接到我那住着便可。”

    她闻声回过头来,手中便被塞上了一块玉佩。晏玦轻咳了声,解释道:“这是晏府开门的信物,你也不必一直拘在府内,想出去直接开门便好,只是务必要让人跟着。鱼凉市侩的商贾颇多。”你那么小一个,别被人骗了去。

    后面半句只在他唇齿间流连了一瞬,便又随着不知从何而起的懊恼消散于无踪。他们非亲非故,自己又凭什么对她说这些呢?

    话一出口,他便有些不安,只好安慰自己是对小辈的照抚。所幸江意并未驳了他的面子,只抬起一双水眸看着他,乖乖地点头应道:“好哦,我知道了。”

    这是足以通行各个晏府的凭证,便如此轻易地被她攥在手中。就连不多时来接应她的黑衣女子,也是晏府治下昭辞楼的一名统领。

    黑衣女子并不多言,只向晏玦躬身行礼,便搀着江意上了一旁的一顶软轿。这轿子并非人抬,而是配了两匹高头大马,便是行起山路来也毫不颠簸。

    轿子内里很是宽敞,糕点茶水一应俱全。黑衣女子坐在前面驭马,江意便撩起一侧轿帘,同路旁仍站着的晏玦挥手告别。

    不久前便是如此,娇俏的小公主从轿帘之下怯生生地探出眸光,被他于众目睽睽之下一把劫走。她生得一副柳眉桃腮的好相貌,使人见之可怜,仿佛生来便应被人捧在掌心,百般娇养长成。

    可惜她生在了燕汜。这般贵重无用的出身与潋滟如画的容色,便成了旁人最为趁手的美刃。

    晏玦仍站在路旁,见江意从轿子的一侧探出脑袋来寻他,唇角便不自觉地上扬了几分。他有样学样地同小公主挥了挥手,回她道:“一路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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