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府在帝都便设有主府,故而此次进宫随行的人数不少。明日还有集会,晏玦便嘱咐几名侍女把江意先行搀到屋内,自己并没跟着过去,而是折身走向偏殿,敲响了一处小门。

    门缝间透着烛光,内里的主人约莫还未入睡。不多时,木门便被“吱呀”一声拉开,一位老人从里屋探出身来,见到晏玦便是一愣,忙问道:“少主,您这是……”

    晏玦面色沉静,也并未拘着高人一等的架子,只温声回道:“黎叔,是我的一位朋友,不慎扭伤了脚。可有什么膏药?”

    老者名晏黎,是府内的府医,但晏姓子弟皆自幼便修习雁翎诀,等闲小伤小病根本无需他出手;以他的资历与姓氏,也不可能亲自为旁支诊治。这位少主已多年未曾找上过他,此番随行进宫,也多半是因着他府内长老的身份,而非府医的这身手艺。

    今夜晏玦前来,他见到人心中便是一惊,满以为是府内出了什么大乱子,或是这位少主染了沉疴,不得不请他出山。

    可如今见人好好的,再一琢磨这话,老者便有些回过味来,下意识地应道:“有,自然是有的。您且稍候,我去屋里取来。”

    晏玦闻言颔首,也不跟着进屋,只静候在屋门前,垂眸沉思着什么,一手无意识地轻捻过太阿上垂下的剑穗。

    屋内各类典籍药草不少,安放得很是繁杂,除了晏黎本人几乎找不到足以下脚的空处。但待老者将膏药翻找出,交到晏玦手上,也仅用了半柱香时间。晏玦接过膏药,笑着道谢,却见老者并未告辞回屋,目光闪烁不定,似是踌躇了片刻,还是轻咳一声,搓着手开口问道:“这人……伤得可重么?”

    晏玦不自觉地微蹙了下眉,思索着回道:“应当……尚可?”

    他本想说有些严重,但一想到江意古灵精怪的笑容,又莫名觉得她口中的某些话实在有待商榷。面对医者,他不由自主地便隐去了其中谎报的部分,加上了些自己的观察与揣测。

    老人家早早便回屋歇息,自然错过了方才他背着人回来的景象。见他这般回应,晏黎便点点头,捋了捋自己的一把长髯,继续问道:“劳烦少主亲自前来问药,那她……多半也不是咱们晏府中人喽?”

    晏玦闻言一怔,但还未等他开口,老者便像是发现了什么绝世隐秘,上前半步凑到他面前,刻意压低的声调掩不住几欲满溢的好奇:“那依老朽之见,这位伤患……只怕是位小娘子?”

    见晏玦微微睁大的双目,老者得意一笑,点着头捋了把自己的胡须,显然是猜了个正着。不重的脚伤本无需他的膏药,晏玦却连夜上门,足见对这人很是上心。只问药不求医,晏玦身负雁翎功却也未出手疗伤,可见这伤处给外人瞧去多有不便。

    他随侍这位少主已有八年,平日里除去那位云氏遗孤,从不曾见身旁有过何人。今日却忽地冒出来了一位小娘子,瞧着关系不浅,少主竟也毫无遮遮掩掩的意图。

    老者还在兀自揣测,只可惜他今夜不当值,未能得见晏府驻地前少主背人夜归的盛景。晏玦此时也明白过来他话中的用意,无奈扶额:“……并非您老想的那样。”

    晏玦行事一向沉稳持重,便是如今这般手足无措的模样也难得一见。老者啧啧称奇,忽略了他“只是照顾朋友妹妹”的辩解,自以为很是善解人意地笑着颔首:“哦~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待晏玦终于截下了他的话头,将老者劝回去安寝,江意这厢一炷香已然燃尽了。晏玦推门进屋时,便见屋内一片漆黑,只有几分月辉顺着窗棂淌下。

    他皱了下眉,迈步走到桌前,在夜色中还是看清了小公主的面庞。江意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床沿,一条腿不自然地垂下,另一条则不甚安分地晃晃悠悠。

    “怎么不点灯?”晏府自然不会缺了这点用度,晏玦将手中的膏药搁下,方欲喊人进来,便被小公主摆着手打断。

    “不用啦,上药而已嘛。”她趁着月色探头瞧向桌上的物件,向他极自然地伸出手来,“给我吧。”

    即便知道她内里古灵精怪,大约不如外表那般娇憨,在一片昏黑中看到她的那刻,晏玦还是止不住地动了火气,下意识地怕有下人阳奉阴违欺辱了她。

    见她一手拄在床沿,朝着自己伸出另一只,晏玦一怔,茫然地瞧着那只还在兀自一张一合的小手,竟不知该做些什么。

    他修习雁翎诀,再昏暗的夜色也不会影响视物。暗色可恶,并没让那白玉般的柔荑褪色,反倒为其镀上了一层银辉,更显娇俏可爱。

    方才黎叔的调笑言犹在耳,年轻的少主怔怔地望着那只小手,一时竟有些失语,只顺着本心抬起自己的右手,直愣愣地交到她的手中。

    两手交握,温热的触感犹如惊雷,立时震醒了还有些浑浑噩噩的晏玦。江意诧异地抬眸看他,便见他仿若得了失心疯,一会儿将空荡荡的手放到她的掌心,一会儿又猛然抽走,只失魂落魄地杵在原地。

    屋里并没点灯,她的本意是不愿再劳烦下人进来,正好屋内昏暗,上完药便可直接就寝。谁知这昏暗没困住她,倒迷住了夜可视物的晏玦。江意没看清他手中拿着什么,只等那只手与她相握,她才疑惑地睁大了双眸,看向自己空无一物的手心。

    他们相携着前行很多次,却从未这般掌心贴着掌心地触碰过对方的手。江意还未看清楚状况,手中便飞快地被人重新塞上了一包什么东西,眼前的阴影迅速退开,晏玦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你的药。”

    “好。”江意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小包袱,稍稍扬声应道。门外随即便没了动静,江意试探着往那边瞧了瞧,却什么都看不出,只得坐直了身子,轻声呼出了口气。

    她的脚的确扭到了,初时并没觉出怎样,但当站在晏玦身侧旁听纪沅的娓娓倾诉时,早先扭到的伤处便隐隐有些痛楚。

    纪沅待她以真心,她便无论如何也做不出从中搅局之事。当晏玦出声否认时,她还是在心间微微叹息,敛下眸光,不去看二人的神色。

    在她的计划中,纪沅是极为重要的一环。为了哥哥,为了黎民,甚至是为了晏玦。他们都有着相同的目的。

    她想要劝降纪沅。

    宫中守备森严,如若没有纪沅帮忙遮掩,她根本无法长久地立足。她从未习过武,上阵杀敌比不得池步月,论起行兵布阵也远不如江珩齐瑾。与其坐以待毙或是坐享其成,她更想到宫中来,从宫内接应起事的哥哥。

    也正因如此,那日江珩将她从鱼凉的行列中揪出,却并未多加责罚,只无奈地带她回到燕汜的驻地。世人皆知承华公主为人所劫,不知所踪,就连昭帝也从未亲眼见过她,只在指婚时略略扫过她的画像。纪沅的品行无需多言,如今世道纷乱,她待在纪沅宫内,反而比别处更安全。

    月色稍偏,将窗棂的图景映在她的掌心。江意便朝着光亮处挪了挪,趁着月色解开手中的布包,又摸索着褪下一侧的鞋袜,将膏药贴在了略有些泛着红肿的脚踝处。

    等上完了药,重又穿戴好鞋袜,江意便稍稍偏过脑袋,若有所思地瞧了一眼门边,试探着朝外扬声喊道:“晏玦?”

    门外没什么动静,小公主面上便难掩失望之色,只好自己将剩下的物件收起,重新叠成一个四四方方的布包。等她叠完抬起头,却见面前正站着一个人,月色映着那人看不出神色的面庞,赫然便是晏玦。

    “你还在呢。”江意心知他在夜色中仍看得见,便仰起头露出抹笑来,将叠好的布包交还给他,“谢谢你,我用好啦。”

    今夜的月色并不怎么明朗,晏玦沉默着接过了布包,却仍未离去,只站在原地看她。江意似是在他蹙起的眉间看到了几分不解,便出声询问道:“怎么了吗?”

    她不清楚这人今夜是抽了什么风,总是做出些诡异的行径。殊不知她疑惑的神色落入晏玦眼中,同样令他扬起了眉。

    见她发问,晏玦掂量了两下手中的布包,却又递还给了江意。江意懵懵懂懂地接过,便听晏玦开口道:“不必给我,你留着还要用。”

    小公主仍是一副不解其意的模样,他满心的复杂情愫便无从纾解,只得全部敛入胸怀,笑叹了声,上手揉了两下她的脑袋。

    “这里面是三剂药膏,你隔一日便敷上一贴,用完才能好全。这几日间,切记不可久站久行。”晏玦赶在她动怒之前自觉地撤开了手,在阴暗处温和一笑,眸光却晦涩不明。

    “以及,之前可不是这么喊我的。”他说,“再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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