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在族地的见闻历历在目,只需闭上眼,冲天的火光便会裹挟着那一角灼得焦黑的布料浮现在心间。

    鱼凉与晏府的来往时日不短,是以前任家主晏回离世后,齐瑾同他谈起长住晏府之事,他并无多少疑虑。

    晏回尚在人世时,齐瑾便时常往晏府来。她是见过少主晏珏的,自然也知晓如今的这位少主究竟姓甚名谁。

    她少时聪颖,唯一的兄长又遭逢变故,若论起治世掌权的手腕,连晏回都多加赞叹。他们相识相知已久,在他初掌晏府时,桩桩件件更少不得鱼凉王室从中帮衬。

    晏府最重名姓,真正归心于他而非少主之位的人并不多。云氏灭族之事蹊跷,晏回为他探查多年都未知一二,正逢齐瑾得闲,他便将此事委托给齐瑾。

    只是看到那片印着叠尾鱼的布料,思及齐瑾从前对他说过的话,晏玦不自觉地紧皱起眉,手掌下意识地用力。

    五指合拢,触及到的却并非掌心,而是隔着层薄纱的温热触感。他又无意识地拿指腹摩挲了两下,这才猛地回神,往自己的身侧看去。

    江意的一只手腕正被紧握在他的手中,先前出来的急,仅隔了层薄纱就直直握上。此时的小公主也正紧蹙着眉看他,见他终于回神,受惊般松开钳制着自己的手,这才将手腕从他掌上抽出,拿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捏着。

    江意一边面无表情地安抚自己的手腕,一边还不忘拿眸光偷偷去瞧身侧人的神情。方才见到沈季时他还算正常,只一坐到酒楼里,就接连干出些莫名其妙的事来。

    若按常理,此刻的江意早该瘪起嘴谴责他,而非神色淡淡地自顾自揉着手腕,一句话也不同他说。见到小公主这样的反应,晏玦莫名有些慌乱,忙敛下些心间乱七八糟的念想,朝着她的方向蹭了半步,垂眸低声道:“抱歉……是我一时意气用事了。”

    对面的人并非仅是齐瑾齐珣,更意味着整个鱼凉王室。如今江珩正与鱼凉合作,江意身为燕汜公主,本就不应牵扯到他们的往事中来。

    他早已孑然一身,自可以与他们不再往来,却不应当牵着她的手便径直下了楼,连带着小公主也一起搅合进来。

    想到此处,他更觉懊悔,恨不能重回到两刻钟前,只领着江意在街上逛逛,不带着她到酒楼这来。

    他的抱歉说得诚恳,江意则轻“嗯”一声,停下了不住揉捏手腕的动作,将略略泛红的手垂下,隐在了衣袖之中。

    她低垂着眸,身量又不如晏玦高,便使人看不清她面上的神色。只这一声似是而非的应允并没能让听者舒心,晏玦不安地抿了抿唇,想要弯下身来看她,却被她后退半步的动作止住了身形。

    “江意。”他被小公主后退的半步震得动作一顿,却并没放弃,而是试探般地朝着她伸手,想看看她腕上的痛处。

    方才自己心绪不定,那一下紧握并没收敛力道。小公主自幼便千娇百宠般地长起,想必在那截皓腕上留下了红痕。

    不安与急切交杂在心间,灼得他几欲无法喘息。江意却并未顾及他的想法,只略略偏过身子,将被他握过的那只手背到了身后。

    这是昭然若揭的拒绝,晏玦自然看得清楚,那只试探着伸出的手便陡然滞在了半空。

    江意后退的半步并不大,若是此刻有人从一旁经过,怕是根本发现不了她的抗拒。但这动作对于身侧耳聪目明的那人来说却已足够明显,足以使他不由自主地屏息,不敢再上前半分。

    江意背着的手上还拿着幕篱,只垂眸理了理自己的衣袖,便抬起头来看他。那双眸中并没蕴着委屈的泪光,而是种更令他无法安宁的平静。

    他行事一向沉稳,今日却屡屡冒失。江意张了张口,目光触及他面上的呆愣无措,却又略有不忍地抿住了唇。

    他眉宇间的愧疚与痛苦几乎无法掩饰,或许对他而言,伤及无辜是比自己受难更无法承受之事。他的心间藏着许多事,足以令他无时无刻活于无边的煎熬。

    那些痛苦他不愿说出口,江意便也毫无办法,只得亲眼旁观他被愈燃愈烈的大火吞噬。

    但这些难以排解最终都会走向害人害己。江意轻叹一声,还是决定同他将一切说清。

    “哥哥从不会伤到我。”江意抬眸与他对视,春山般的弯眉微蹙,面上并无多余的神情,晏玦却能在那双清明的双眸中看到几分悲悯。

    她的眉目温柔,双眸却明澈,仿若一切恶意都无可遁形。即便双眉微弯,也不会使人看出她的哀愁,只得见平和的担忧。

    “我本以为……”她斟酌着用词,不愿毁去那人眸中珍视的热意。风将她拢在耳后的一缕青丝轻轻撩起,她说:“本以为你会有所长进。”

    他的面色有些苍白,却仍能站得直挺,于耳畔的一片嗡鸣声中辨认她说出口的每一个字。她说的是:“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但……”

    “但这不该是伤及你我的缘由。”

    “不要以过往折磨自己。”江意顿了瞬,随即略有些迟疑地抬起手,抚上了他紧锁的眉。

    她的指腹一寸寸自他的眉峰移过,留下的温热却似乎久久留存。晏玦自她伸手的那刻便已失去了移动的能力,过于贴近的距离让他甚至不敢呼出灼热的吐息,双眉随着她的触及而平整松懈,垂在身侧的手却愈发紧绷着隐隐发颤。

    她蹙眉看他,唇角却随着他面上神情的松动而轻轻扬起。他的四肢百骸无一不透着砭骨的寒意,唯有额间能感到肌肤相贴的温热触感。

    她抚上他的眉,轻声告诉他:“因为那并非你的过错。”

    若你恼怒、愤恨、痛苦,那你应当找到使你悲伤之人。你的心火应当烧向你的仇人,而非自己与亲朋。

    他的唇苍白而干涩,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要从中吐露。他想说自己的名姓,想说自己的氏族,想告诉她那一日的情形,告诉她自己的忏悔。

    他不是无辜的。

    他不知道那一日的火光从何而来,但他清楚那一日来接他的马车是早有预谋。灰烬归于树根已然八年,他便活于这样的欺瞒中足有八年。

    父母、阿姊,晏回、齐瑾……乃至江珩与她。他看不清谁是真谁是假,就连面前贪恋的这一刻温热,都像是自欺欺人的虚无幻想。

    江意平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的手不受控地抬起,却又僵硬地悬停在空中;看着他闭了闭眼,还是抬起手来,与她停留在额间的指节相握。

    他并未做出什么出格之举,只是虚虚拢住她的指尖,牵引着那只手顺着面颊一路下滑。少女的手指纤细而白皙,被他亵渎般地轻握着,凑近自己的脸侧,假作是神明一瞬时的怜悯。

    不再是不经意的触碰,这一次是她主动伸出手来。她能感触到指尖下的肌肤微微颤动,是握着她的那只手在不住颤抖。

    他在害怕。

    江意想不出他在怕些什么,但当她想要凑近半分时,他便极突兀地偏过目光,将眸中的万千情愫都隐在其中。

    她便不再动作,只耐心地等。直至握着她的力道渐渐收紧,晏玦终于抬起眸来,放下了紧握在掌心的那只手,同她低声道谢。

    却仍什么都没说。

    她理解他的守口如瓶,却难免有些失望。江意便也应了一声,将手中的幕篱戴好,回望他:“不是要去我哥哥那?”

    江珩是今日晨间派人来知会的晏玦,嘱咐他俩隐秘些过来。晏府不同于诸王,若让人发觉他同燕汜世子有私下往来,还不知要招惹出什么麻烦。

    这是方才晏玦搪塞齐珣时所说,听着像极了胡诌,江意却并未怀疑。晏玦真不知该如何面对她,只好垂着眸在前方引路。

    翻过宫墙时,晏玦照例揽住她的腰身,将她带到安全处便又轻轻放下。江珩早留了人藏身此处接应,见他们出现,墙根的树上忙跃下一人,朝二人躬身施礼。

    燕汜国力虽不比鱼凉,在十三国间倒也称得起上流,分配的住处也不算太差。这人一身宫城内的太监装扮,身手倒是极为矫健,领着两人七拐八拐,不多时便进到一处院内。

    江意来过此处,只是上次一路跟着江珩,若让她自己摸回来实属强人所难。江珩显然心知肚明,特意留了人接引他俩,也免得碰上巡查的守卫。

    几国使臣暂居的住所相隔不远,此处原本鲜少人烟,近来却戒备颇严。进宫城不得领兵马,入殿门不得配刀剑,进出皆需报得昭帝知晓,以防这群王侯公子惹出什么乱来。

    如齐珣那般行动不便,往哪去都目标不小,他二人便索性不再隐瞒行踪,大大方方地上报昭帝。如晏玦这类自己便身负武功,自然不会管什么报备什么守卫,出宫门个个不走寻常路。

    江珩今日设了宴,邀他们二人用饭。引路的太监到了门前便行礼退下,江意便上前推开院门,迈步往内里去。

    江意如今的身份便是在燕汜也需小心隐瞒,此处隐蔽,院外无人值守,院内也无宫人侍候。她脚步有些急切地迈步进门,便见院内只一方小池,池旁立着一张石桌,几把石椅。桌旁坐着一人,案面上摆着几碟小菜,坐着饮酒的那人闻声抬眸望来,正是一身孔雀蓝锦袍的江珩。

    昭帝千秋盛会,便是寻常百姓也得衣着鲜艳,待到晚间参与宫宴时,他们这群身负勋位的还需额外换上朝服。

    见到哥哥,江意的眼眸一瞬便亮起,忙不迭地摘下自己面上的幕篱,几步凑到了江珩近前。江珩早知他们会来,面上并无多少惊讶,只一手搁下酒盏,带着笑意朝她伸出手来。

    她的双眸中仿若只剩下江珩一人,不料跑得太快,在临近小池时昨日留下的脚伤陡然发作,身子猝不及防地朝一旁歪去。

    所幸江珩已离她不远,只略一探手便将她揽到怀中。他蹙着眉将江意抱起放在一旁的石椅上,眸光似不经意地扫过一旁面带焦急的晏玦,蹲下身隔着裤脚揉按她的伤处,抬眸问道:“如何了?”

    石椅颇高,江意便任由那条伤到的腿晃悠悠地悬在半空,闻言活动了两下腿,小声道:“我觉得还行。”

    她明知江珩的问话意不在此,说这话时便难免有些心虚,几乎不敢去瞧他紧蹙着的眉。江珩自幼看着她长起,早已对她的小动作了如指掌,见她的眼神总不自觉地飘向一旁的晏玦,便对此事明白了八九分。

    江珩轻叹一声,看向她的眸光便带了些责备,手下揉按的动作却舍不得使力。江意自是清楚他的脾性,满以为自己今日逃不过一顿训,却见他并未出言斥责,只站起身来看向晏玦,淡淡道:“可带她看过大夫了?”

    晏玦被她方才的冒失之举惊得手脚发凉,早忘了方才的几分不悦。见江珩发问,他连忙点头,补充道:“开过药了,昨日刚敷上一贴。”

    江意有些不满他直接去问晏玦,哼唧了两声,便招得江珩回头在她额上戳了一下,直把她按的身子微微后仰,这才移开指尖。

    这是江珩自幼的恶习,经年累月也总改不了爱戳她脑袋。无视她的不满,江珩神情淡然地收回手,仿若方才那般幼稚的不是他本人,只径自坐下,也冲晏玦略一颔首:“晏少主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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