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来,杨如璟还是第一次从弘文院正门进去。

    她站在门外,靖和四年的时候,弘文院开院后不久,她跟着二哥来过,但也只能在外面远远地看一眼,她只记得当年弘文院有极为好看的飞檐,门口的弘文二字,是闻先生亲自写的。写的是汉隶,端庄典雅,方正浑厚。

    如今五年过去了,弘文院还和记忆中一样。这书院是前朝齐国时一个亲王的宅子改建的,所以也有些年头了,当时开书院也未大修过,只是闻先生和他一众弟子自行修缮之后,换了牌匾,风吹雨打,门头多处掉色,却平添一些古雅端方之气。

    杨如璟进门便见到一个古朴的青石照壁,花纹由是熟悉。

    “琦云,你怎么愣在这儿?”忽然一个声音传来。

    “平日未曾注意院中照壁,今日才仔细看这花纹。”杨如璟回头看,来人白净微胖,身量不高,正是同窗顾有思。

    她入学时,因为假托他人之名,便为自己随便取了个名字叫杨琦云。

    “这个花纹可有讲究,这是清河萧氏的家族铭文,萧氏一门前后出过五个皇后,相传前朝开国皇帝齐武帝的萧皇后出生前,她母亲就梦到了一只凤凰,看不清模样,只落了一羽在萧母手中,世人相传,萧家只得凤凰一羽,便可母仪天下。”顾有思慢条斯理的讲道。

    “和弘文院有何关系?”杨如璟问道。

    “这院落曾经是前朝齐殇帝胞弟的宅院,后来南楚建国时……”顾有思正要打开话匣子,却见杨如璟有些乏味的摇了摇头,便赶快收住道,“总而言之,战乱后辗转落在了萧家手里,后来筹建书院,萧皇后便把宅子拿出来建了书院。所以这书院中,有不少鸟纹凤翼,这些凤翼还有不同,比如柱子上刻的是简化的,只保留了凤羽的……”

    “你怎么成天说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到底有什么意思,说这柱子说着石头,我看你像个石头。”一个声音不耐烦的打断了他。

    顾有思这么一呛不敢说话了,抱着手退到杨如璟后面去。

    “裴公子。”杨如璟向来人行了个礼,盈盈一笑,“要说这现下的事儿,哪有人有您了解呀。”

    “那是!”来人正是裴易,当今左仆射裴尚之子,他长得极有特点,母亲有些胡人血统,所以他身材高大,轮廓深,鼻梁高,有种不同于旁人的俊美,他看着杨如璟,朗声道,“莫说京城内外,就是西北的战报,我裴易,这也是头一份。”

    “这战打了那么久,也不知临将军他们怎么样了…”杨如璟道。

    “我昨夜听闻,落日城已经传信给了西北节度使宇文平江,但粮草……”裴易凑近杨如璟道。

    “都鸣钟几遍了,怎么还在外面晃荡,闻先生都早到了,快快快!”一个朱衣夫子走了过来喊道,他是院中管奖惩和时辰纪律的司学朱夫子,名朱子柳,年近四十,长得高壮,声如洪钟,也是闻先生的弟子,对他们素来严厉,大家都对他有些惧怕。

    裴易有些不快,要和朱夫子理论,杨如璟拉了拉他的衣袖,低声道,“快走吧。”

    “不过是闻翊的末流弟子罢了,来了京城,还想对本公子吆五吆六。”裴易冷冷看了一眼朱夫子,转身走了进去。

    杨如璟坐在蒲团上,脑子中却全都在控制不住的回顾这这几天的事情。

    萧后的每一句话,每个神情,这些天每一个片段,凌霜的眼泪,都反复重演着,她听着闻先生讲课,思绪却乱成一麻,她几次想认真听讲,但是还是控制不住心中的忧和惧。

    谁也未能想到,立政殿那一夜之后,她这样一颗小小的,几经废弃的棋子,就这么被推上了命运的棋盘。她也未曾知道,前十三年偏安一隅的快乐与安逸,都有代价在等她。

    中间休息之时,她仍坐在蒲团上,她抬头看着院子中那一方斜斜的蓝天,轻轻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一个温和地声音响起,她转头,见一袭白衣站在自己身边。

    “没什么。”杨如璟低下了头,“只是有些难过。”

    “这两天都没有来,你难得缺课,可是遇到什么事儿了吗?”

    杨如璟站了起来:“多谢白月公子记挂,前些天夜里着了风寒…便休息了两天。”

    “琦云你还是很客气。”白月浅浅一笑,“若是不舒服,就多歇几天,看你今日精神仍是不太好。”

    今日入学已两个多时辰,她与大家交流攀谈不少,白月却是第一个发现她不适之人。

    “刚刚闻先生讲到了,昭君出塞,想到最近传言,南楚也要派公主和亲了,有些难过。”杨如璟低声道,“离家远去,举目无亲。”

    “家国之重全系女子身上。”白月道,“本就不该。”

    “不该?”杨如璟反问道。

    白月开口:“打战的人,扬威的人、败退的人,都不是公主,真正枉顾万民生计之人,却只需轻轻推出另一个人,来承担后果,哪有这样的道理。”

    “又能怎么选呢?王昭君当年冷落深宫,也过了很多寂寥无助的时光吧,那样的日子和和亲之后的日子比,谁会更苦呢?”杨如璟苦笑,“都是做不了主罢了。”

    “有做不了主的事,便有能做主的事儿。”白月道。

    “一个女子,能做什么?”杨如璟叹了口气。

    王昭君和亲之时才十九岁,而她所嫁的呼韩邪单于已经七十多岁了,嫁到匈奴之后,她和呼韩邪单于生活三年后,单于去世,她归汉不得,只能再嫁给呼韩邪单于之子,她这一生,被迫辗转于祖孙三代人之间,命不由己,才三十多岁,便早早去世了。

    原来听课,只觉是史书,如今再看,字字惊心,杨如璟不敢再想,这会是她的命运吗?重蹈一种又一种的悲剧人生,直到生命尽头。

    毕竟一个战败求和的国家,如何能保护得了自己的公主。

    “世事不会总蹈覆辙,西北之事,定会有转机。”白月看着杨如璟,他的声音很轻却坚定,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

    “有没有转机,都已来不及了……”杨如璟叹了一口气。

    那份她的自请书,不知何时,就会呈到父皇的案上。

    白月从袖中拿出来一册,递给杨如璟轻声道,“这两日闻先生讲习的笔记我给你誊抄了一份,你可慢慢看。”

    “多谢白月公子。”杨如璟闻言一笑,接过了纸册,小心放在了行囊之中。

    “你最近很关心西北战局。”白月道,“可是家中有人在凉州。”

    “没有。”杨如璟摇头笑道,“我关心我自己,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这天下与你何干?”裴易冷嘲道,“这是我们皇帝陛下的天下啊。”

    “杨兄担心征兵去打仗吗?”沈飞白笑着凑过来,“这些该我们担心吧。”

    “难说也有花木兰呢!”岑帆跟着也接话道,“是不是啊杨兄!”

    语罢大家都哄笑起来,弘文书院作为闻先生七十二所讲学所之首,规矩却没有那么严,来去自如,虽然学生众多,但是常有只听一两日便再也不来的人,所以杨如璟来上学大半年之后,才慢慢与大家熟络起来,她每次上学,凌霜都给她按照男子装扮,一开始年纪小,未长开,与大家一般都是小书童模样,倒是毫无破绽,后来随着年纪渐长,慢慢有些不同,幸好杨如璟虽然生的美丽,但是眉宇之间有股英气,所以倒也能遮掩过去。只是她身子单薄,又比旁人清秀,总是被做女子调笑。

    其实弘文院也一直有京中闺秀陆陆续续来旁听学习,之前五公主杨如瑶也来过两月,所以大家对女子并未有什么惊异,只是女子一般来听学都只在一旁的隔间中,垂下帘子,也不怎么与学堂众人交流。

    而杨如璟一直男装穿戴,加之学业不输旁人,性格洒脱爽朗,大家也就只当是中书令杨家一个远方小公子来玩,虽有人心中有疑,但也从未说破。

    “家国大事岂容调笑?”朱夫子声如洪钟,呵住了众人,“如今青州饥荒已逾三月,几十万人无粮可食,西北战乱不见平息,百姓流离失所,江南水匪猖獗,长安春荒已有兆头,一桩桩一件件,都非儿戏。”

    “呵,你在这里说几句,便能平了这些事儿吗?”裴易冷笑道,“不过坐而论道罢了。”

    “闻先生此行便是从西北回来。”朱夫子看着裴易,“叶塘将军已结旧部,不日将解落日城之围。”

    “叶塘……?”沈飞白神色一凛,“叶将军自废太子之后,便自请卸甲归园,才致我西北不稳,让北越有可乘之机。”

    “叶将军重新挂帅了?”人群中开始议论。

    “那岂不是手到擒来!”

    “对呀,北越那个什么阿苏利将军,岂是他的对手?”

    一时间议论纷纷。

    杨如璟看向白月,目光中尽是惊奇。

    难道他说的转机,便是此处吗?若是叶塘将军能解落日城之围,那她是不是便不用再出嫁了?她看着白月,眼里差些落下泪来。

    “至于青州……”朱夫子声音中气十足,一开口,便将大家的声音压了下来,他朗声道,“我师兄季怀明前些日子调任青州,方一上任就调查贪腐,查出青州商人屯粮不放,粮食外流,高价卖米,以获重利,才致青州小荒酿成大祸。怀明当即重罚恶商,开仓放粮,并亲自下江南筹粮,如今荒情稍缓。”

    “干得漂亮!”顾有思鼓掌道,“苏东坡在杭州任知府时,便道治荒之本在平抑米价,如今一看,此言非虚。”

    “闻先生座下是有才干过人之人,说他们算什么?”裴易道,“不知朱先生,做过什么啊?”

    “朱某无名,见笑了。”朱夫子确是一笑。

    “读书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道,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留不留名,又有何异?”白月开口赞道。

    却在此时,一个青衣小童跑来道:“先生方才身体不适,让我和朱夫子说,今日散学。”

    “先生怎么了?”朱夫子面露焦色,连忙跟着小童前去。

    白月看了一眼杨如璟,低声道:“我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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