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接秦游的并不是翻来覆去的唠叨,而是炙热滚烫的泪珠。

    出现了意料之外的状况不说,考题还完全超纲。

    秦游瞬间就被眼泪烫得慌了神,手忙脚乱地安慰道:“芸娘,芸娘,我没事的。你看你看,还能蹦能跳的呢。”

    两汉民风刚健质朴,还未被后世那异化的儒家纲常礼教给束缚住大脑,所以不仅是寡妇再嫁很正常,就连三月三上巳节,适龄男女看对眼了往草丛野林中一滚也是常有的事。

    但独独没有秦游这种能屈能伸,把耍宝当做家常便饭的男子。

    盖因时下风气并不讳言功名利禄,凡男子皆好出大言。士人以扫平天下为己任,纵是武犊这样在乡间寻软柿子放高利贷的无赖轻侠,也必以大丈夫自诩。

    出门在外,面子都是自己给的。可强行贴上的面子,注定是不会有多少人买账的。

    屋外不亮屋内亮,越是在外面得不到的,就越想在家里得到。由是催生出原主这样的大男子主义,以及那几百年后的夫为妻纲。

    燕芸前几日敢唠叨秦游,是因为被生活磋磨得狠了,存了如果秦游真的打算卖掉她还债,她就以死亡来抗争消极念头。

    孰料她又找回了孩提时那个会保护她、会安慰她、会全心全意对她好,会用尽一切办法逗她开心的人。

    幸福来得如此猝不及防,所以她也一直在害怕会走得同样突然。

    只有老天爷才知晓,当她在看见那具巨大的熊尸时,心脏跳得有多快。直到那个英朗的少年再三保证游哥只是有些脱力,被阿旗与阿恒搀着前往溪边洗漱,整个人才落到了实处。

    她原以为自己已经好了,可一见到秦游完完整整站在她面前,眼泪便不受控制地滚了出来。

    还好,游哥当真平安无事。

    秦游现在确定,他就是见不得芸娘哭。可话又说回来了,但凡还有一丝良心,又怎么会对一个全身心都挂在自己身上的姑娘无动于衷呢。

    许是亲眼见到了秦游,燕芸很快就止住了啜泣,继而当起了鸵鸟,低垂着头,攥着衣角的手指关节因为太过用力都变为了青白色。

    秦游比燕芸要高出一个半头,所以尽管燕芸已经极力隐藏,但他还是可以将燕芸脸上的羞怯一览无遗。

    他忽然就生出了些坏心思,有心想要揶揄自己这个害羞的媳妇一二,但话到嘴边,又硬生生给咽了回去。

    一顿饱和顿顿饱他还是能分清楚的。

    所以秦游佯做不知,握手成拳,抵在唇边轻咳了两声,温言道:“芸娘,能否去给我取一身干净的衣裳?”

    其实也无所谓取不取的,秦游就两身衣裳,一身是比较干净整洁,补丁要少的,另一套就是如今勉强挂在身上这套。

    秦游是故意这么说的,为的是转移一下燕芸的注意力。

    只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让燕芸登时就跳了起来,立刻就要去给秦游找衣裳。

    然后左脚就和右脚绊在了一处,被秦游眼疾手快地捞了回来。

    如此便又牵动了秦游肩上的伤口,引得他低低嘶了一声,这才稳住声调对燕芸说道:“慢些,在家中又没人和你争。”

    燕芸的眼眶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但这回不是哭的,而是羞恼的。

    秦游立刻知情识趣的闭了嘴,芸娘的性子可是最倔强不过。现在的天气可冷得很,晚上不抱在一块睡觉他都怀疑自己会被冻死。

    直到燕芸轻轻唤他:“游哥……”

    “嗯?”秦游低头,看着燕芸水光潋滟的眼眸。

    许是他的眼神太过专注温柔,燕芸终于松开了紧咬的下唇,扯着他的手小声的央求:“你,你……以后能不能不要再进山打猎了?

    秦游沉默,眼神淡淡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好在这两三日的相处让燕芸也摸清楚了秦游的秉性,知道沉默仅仅代表着秦游在思考,而非表达态度,因而干脆将在心中盘旋已久的话一股脑地说了出来:“游哥,你昨日对我说,欠下的三千钱会寻空去舅父家借来。

    舅父素来宽仁,你又是亲外甥,想来不会似武犊那般催逼过甚。家中还有十五亩田,咱们努努力,如果风调雨顺,应该三年,不,两年,两年就能把欠下的债还清。

    游哥,你说好么?”

    闻听得此近乎哀泣的哭腔,秦游终于回神,脸上流露出一种燕芸许多年后才明白的复杂神情。

    这下是秦游主动把燕芸揽入怀中了,而且借着身高优势把一切脆弱给掩藏地严严实实。

    悔教夫婿觅封侯,不过如是而已。

    到最后秦游都没有答应燕芸今后放弃打猎这个营生,只是不断解释今天纯属意外,并保证今后打猎绝不入密林。并在燕芸表示自己可以一日吃一餐饭,好尽快还债时狠狠弹了一个脑瓜崩过去。

    作为报复,燕芸在给秦游身上伤处抹锅底灰时也就格外用力,导致秦游都在怀疑自己被二次伤害了。

    再跨出房门,已经是近两刻钟后的事了,迎接秦游的是冯旗与冯恒的挤眉弄眼。

    饶是秦游早觉得自己的脸皮厚度赛过城墙,此时也有些挂不住,强作无事地冲着二人一挥手:“走吧。”

    两小子倒也识趣,没有再做多余的动作,乖乖缀在了秦游身后。

    只看这收拾出来的熊肉,秦游就知道高贲带来的宾客中有打猎的好手,肉和内脏是分开放置的。

    秦游一眼就相中了在内脏堆中那个金黄色半透明,仿佛上佳琥珀的熊胆。

    熊胆作为中药被正式写入典籍之中还要等到唐代,除了一些装神弄鬼的巫祝用胆汁画符祭祀,还真就是肥田的材料。

    之所以还没被扔掉,是因为时间不充裕,这才让秦游这个唯一识货的成功拣了漏。

    见秦游这个主家第一个去拿了熊胆,多数人都是欣喜的。比起肉来,胆什么也不是。

    可当见到秦游第二刀就将熊油剐了足有四分之三,吩咐冯旗往灶房中送时,众人的心中就像剜肉一般疼了。

    那可是油啊!比肉还要好的东西,又香又禁得住放。而且那么大一块油,省着点吃说不定能吃到年底呢。

    平山里算是周围比较富庶的一个里,因而每年都会分社肉,见到秦游此时如此偏袒自家的行为,不少人被熟悉的气氛冲昏了头脑,张口就要嚷秦游分肉不公。

    结果话还没说出口呢,冯恒冷冷的眼神就射了过来,好似数九寒冬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整个人瞬间被冻了个透彻,反应过来这并非是在分社肉。

    “这秦游还真是了不得了,不就是打了一头熊嘛。”被冯恒用眼神瞪回来的那个里民为了掩饰尴尬,躲在人群中低声说道。

    旋即就被相熟的同伴压低了声音呵斥:“你就消停点吧。还不就是打了一头熊吗?有本事你也去打一头试试。你看看秦游方才那一身血,换做你怕早就起不来了。”

    “可乃公地可比他种得好多了,秦游整日里东游西荡,不治产业,都被人堵着门要债了。他今日能打到熊是他运气好,难不成还能天天运气好,每天都打到熊?

    咱里中从前又不是没有靠打猎吃饭的,结果呢,不是找不到人,就是缺胳膊少腿的。”那个里民依旧愤愤不平,执着反驳道。

    劝他的那个里民也恼了,直接骂道:“你不想分得一块上肉,我还想分呢。我听收口赋钱的乡吏说,新来的郡守是安汉公的弟子,将来还指不定怎么折腾咱们。我田种的没你好,只想能再多吃几顿饱饭。”

    两人气性上来,后来说话都没怎么压着声量,引得又一个里民加入了讨论:“你两个蠢物,却又在这里争什么?”

    如果起内讧,一定是外来的敌人不够强。

    现在两人一起被骂,瞬间同仇敌忾起来,对着那个最后出声的里民道:“你今日最好说出些道理来,否则……”

    “否则别怪乃公这拳头没长眼睛。”

    那里民也着实有些胆气与见识,对两人的威胁无动于衷,不答反问道:“我且问你们,若是你们打到了熊,且身欠三千钱的状况下,会同意把这熊肉分给众人吗?”

    这问题想都不用想,两人异口同声答道:“不会。”

    这年头肉多金贵啊,也就是如今开春了天气渐热放不住,否则他们心中都不会生出去市中卖肉的想法。

    那人就势把手一摊,笃定说道:“所以秦君是秦君,你们是你们。我平山里,又要出一位人杰了啊。”

    明明他年纪比秦游要大上许多,但说出秦君二字时却丝毫不显得突兀。

    众人因此望向正在有条不紊分肉的秦游,看着他与衣锦戴冠的高贲并肩而立,却还隐隐胜出一筹的气场,沉默了。

    眼光和见识不足的他们很难去描述秦游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却能隐约感觉到,不过短短几天,秦游就已经和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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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高祖以弱发秀冠之龄,起义军,行天道。以堂堂之师,护济济生民。五年定天下,八年通西域,二十年肇科学之基,为万世表率,其才真犹天授耶。

    遂遍访民间,录其故事,传于后世。—— 魏·戚清《梁朝逸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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