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豪饮,高贲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

    艰难地适应了挤入眼睛中的光后,高贲翻身跳了起来,一叠声叫道:“来人,快来人!”

    小主人酩酊大醉,高家自然安排了值夜的仆役,闻言急匆匆推门而入:“少君,何事唤奴?”

    大门敞开,凌冽的晨风令高贲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但此时已顾不得那么多了。翻身离席,揪着那个仆役的领口说道:“昨日与我同宿的秦君与两位冯君呢?”

    仆役被自家少君这疾言厉色,恨不得吃了他的模样吓得打了个哆嗦,结结巴巴道:“那位秦君天光未亮就走了,言是要去他在宁乡的舅,舅家。”

    “那两位冯君呢!”孰料这并没有平复高贲的怒气,反而提高了声调。

    那仆役何曾见过自家少君如此模样,整个人好似被煮熟的面条,软软朝地下滑去:“那,那两位冯君,在秦君走之后不久也醒了。恰逢冯家来人,他们就叮嘱奴等少君昨夜饮酒过量,勿要惊扰了少君安歇,就跟着自家的父亲回去了。”

    这年月男子间执手相谈,同榻而眠,是极为亲近的行为。

    虽然仆役们分不清楚自家少君是真心想与这三人交朋友,还是与主君一般,纯以此作为收买豪杰,拉拢人心的手段,但他们清楚听那两位冯君的话就是给自家少君长面子。

    正是因为我两关系好,所以我的仆役就如你的仆役一般,可以随意使唤。

    更何况高贲身边的仆役都是跟随他许久之人,心中自有一等隐秘心思。

    以他家少君的尊贵身份,整个城固县中也就只有县君之子,和不超五指之数的大族继承人有资格让少君顶着宿醉相送。

    这三人,还不配。既然不配,那又何苦惊动少君安眠。

    仆役们对高贲自矜身份的性格看得一清二楚,高贲何尝不是对仆役们的心思洞若观火?

    然而他此时还真想不出该如何教训这群自作聪明的仆役,只能像一只无处发泄怒气的老虎,在屋中转着圈,口中叱骂道:“蠢物,你们这些春物!”

    少一时,高贲才挣脱了这股情绪,反身披衣,然后对着仆役说道:“去,去给我取三块金饼。”

    那仆役呆住了:“少君,三,三块金饼?”

    如今官价一块金饼能换一万钱,但因为贵重金属不足的缘故,民间交易往往能达到一万一千钱,甚至更高。

    三块金饼就是三万多钱,差不多是一个有地百亩的小地主一年的全部收入了。

    仆役还在思索少君突然抽出这么一大笔钱要做什么,到时候主君问起来他们又要如何交代,他们现在要不要劝谏一二,免得到时候被主君迁怒。

    可见到高贲眼睛一鼓,再不敢耽搁,矮着身子就往门口蹿去。

    县官不如现管,火烧眉毛了就先顾眼前吧。

    高贲还在往脚上套布履,看着仆役像是火烧屁股般跑了,想了想又加上一句:“不,不是三块金饼了,去拿五块金饼!”

    这是阿父准许他支取的最大钱数,若不然,他是想支取十块金饼的。

    原因无它,一夜酒气满满的畅谈,让他对一件事愈发确定。

    秦游有才,而且是大才!

    此时已不是他想将秦游收归麾下,或是相结为友,守望互助了,而是他觉得自己必须抓住秦游这条尚伏于草野的龙蟒。

    此时他才真切地明白到,何谓平原君所言“夫贤士之处世也,譬若锥之处囊中,其末立见。”

    秦游就是那尚处在囊中的锥!迟早有一天会现在天下人眼中。

    他不由又想起了秦游昨日的醉语。

    “观从古至今将兵者,无非四派,亦可叫做兵家四势。为兵技巧、兵形势、兵阴阳、兵权谋。

    其一为兵技巧。技巧者,习手足,便器械,积机关,以立攻守之胜者也。代表为战国时期的墨家,借器械之巧,减省人力,无有能克城者。

    其次为兵形势。形势者,雷动风举,后发而先至,离合背乡,变化无常,以轻疾制敌者也。简而言之,狭路相逢,观其弱处,择勇者击而胜之。这一派西楚霸王为其中翘楚。

    巨鹿一战,霸王破釜沉舟,自绝后路,又亲冒矢石,率军中勇者连击阵九次,终使秦军阵脚松动,携威大胜之。

    霍嫖姚亦可归入此派,漠北一战,轻装简行,奔驰千里,直驱匈奴王庭,斩获无数。

    再者为兵阴阳……”

    高贲清楚记得,秦游说到此处的时候,整个人已经到了极限,几乎就要睡过去,还是他仗着酒醉,抛却年纪之别,推了秦游一把,才让秦游继续说了下去。

    “兵阴阳,兵阴阳……阴阳者,顺时而发,推刑德,随斗击,因五胜,假鬼神以为助者也。嗝,听不明白?说白了就是耍花招,多示之少,以诱敌深入,聚而歼之。少示之多,恫吓敌方,据城坚守。

    代表人物嘛……”

    秦游停顿了许久,高贲能明显感觉到他怅然的情绪,许久才幽幽吐出一句话来:“你就当是留侯吧。”

    留侯者,张良也,倒也说得过去。但秦游话中的未尽之意太过明显,也没有给他举具体战例的意思,让他几乎就要脱口问出秦游心中所想的人物究竟是谁?

    不过还是硬生生按捺住了,因为他已经听明白了,秦游所说的兵家四势是逐层递进的。

    比起这不知具体为何的兵阴阳,他更想知道排名第一的兵权谋为何。

    果听秦游说道:“所谓兵权谋者,是以正守国,以奇用兵,先计而后战,兼形势,包阴阳,用技巧者也。为兵家四势中集大成者。

    这一派人物,首推姜太公。不过姜太公去日已久,具体战例已不可考。三代以降,再推孙武,不过我个人最喜欢的是淮阴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此奇用兵,背水一战,善断人心,用形势。言带兵,多多益善。

    助高祖平定天下时,年方过而立,此真才由天授耶?”

    秦游话中推崇的语气多到满溢出来,毫不掩饰他对韩信的崇拜。

    可高贲心中想的却是,淮阴侯是不是才由天授他不知道,但你秦游一定是才由天授。

    秦游还是小瞧了他一个什么都懂一点的历史科普区up主,站在名为历史巨人的肩膀上,携知识大爆炸的信息洪流,给高贲这个汉朝土著带来的震撼有多大。

    无论是那七言诗、五言诗,欲令天下大同的志向,还是此时在醉后侃侃而谈,遍数历代兵家精要,都不是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终日在土中刨食的农人能所能说出的。

    甚至是寒门的士子都不可能,唯长安太学生中的佼佼者有一较的可能。

    哪怕秦游是个只有嘴皮功夫的赵括,也比他强得多。足够他下血本结交,甚至是如冯氏兄弟那般,以兄侍之。

    高贲并不在意秦游这一身的本事是从哪来的,只在意自己能不能攀上秦游这条尚且还不为人知的粗腿。

    总之高贲是愿意相信秦游是才由天授,并乐意这么向外宣传的。实在不行就效仿留侯故事,也为秦游编一个黄石公就好了。

    反正自平帝始,朝廷的风气就朝着务虚不务实的方向去了。这种神神叨叨的传言,反而会受到郡守的关注重视,更容易被选为孝廉。。

    说来也好笑,高祖当年往儒生的帽子里撒尿,他的后代子孙如今却言必称圣人所言。

    儒家真要是圣人所言,何至于战国群雄无一用儒家富国强兵的?

    一群读书把脑子都读坏的蠢物。没有他们这些武人手上的刀,□□的马,胸中的一腔热血,哪来那帮蠢物在朝堂之上吵什么今圣人古圣人的。

    穿好衣服的高贲无意识的发散着思绪,直到奴仆叩门,前来告诉他,已经备齐了五块金饼。

    五块金饼数量不多,用一块托盘就能装下。

    高贲检查了一下金饼的成色,很满意自家奴仆的知情识趣。总算是机灵了一回,所拿来的金饼成色都很好,是能兑换到更多五铢钱的那种。

    做仆役的,基本具备察言观色的基本技能。见着小主人不复焦躁,那仆役就打蛇随棍上,笑着问道:“少君,准备如此多的钱财,是要作甚啊?”

    高贲心情正好着呢,随口答道:“是去平山里送给秦君的。”

    仆役掩不住惊愕,情不自禁啊了一句。

    高贲被这一句话坏了兴致,于是环顾周围一圈好奇的仆役严肃说道:“秦君,吾兄也。今后他的话就是我的话,你们可记住了?”

    仆役们不明白为何一向眼高的少君会对秦游这个比他们强不了多少的泥腿子这么尊敬,但还是齐声应是。

    高贲这才满意点头。

    少一时,梳洗干净的他迎着晨光,骑着高头大马,领着三五仆役宾客,往平山里去了。

    对高贲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秦游一无所知。他目前能知道的是,他被人跟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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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贲性豪侠,能周济穷困。初,高祖商事不利,欠万钱。贲闻之,言高祖有英雄气,岂能为钱财所拘。乃出五金,尽去其债。

    后梁朝立,众将叙功受赏,贲独得七千户。时将中有不忿者,拦宫门问高祖何故。

    高祖乃毕叙前事,将皆膺服,无敢再言者。

    贲终以德位不配,必有灾殃为由,捐五千户造宝船。四世孙尚,率队出海,拓地千里,封博远侯。

    如此历三朝,高氏仍为东南屏障,世颂其名。

    松山居士曰,善有善报,一饮一啄,自有定数。可见人需常存善心,为善事。纵福虽未至,但祸已远离。—— 魏·戚清《梁朝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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