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贲等一群人热热闹闹到秦家门前的时候,见到的就是燕芸捂着额头撞出门来,身后还跟着一个身材健硕,面貌凶恶的中年妇人。

    中年妇人的高声叱骂盖过了咿呀作响的老旧门轴,令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你这个天不收,地不载的小淫|妇,居然该对我动刀?秦游那个小畜生就是如此管束你的吗!今日必要将你扭送乡寺,好叫人知晓你这个不孝……”

    那中年妇人虽然情绪激动,但多少保持了对外界的基础感知,眼瞧着门外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声音不自觉就降了下来,气势不复凶狠。

    再看到走在最前的冯旗与冯恒乌青的脸色,那副狰狞、恨不得将燕芸生吞活剥的狰狞神态瞬间消失,条件反射般露出个谄媚讨好的笑容来,却又在半途硬生生止住。换上一个痛苦难忍的表情,抬起右手摁上虚垂的左臂。

    众人的目光不自觉随着她的动作移动,见到其左小臂上一道长约半尺的伤口,和地上蜿蜒连绵的血迹。

    人相较其余动物的聪明之处就在于会联想,尤其是并不涉及自己利益的时候。

    瞧这情形,听其言语,秦游这个娇娇怯怯的小媳妇居然用刀给陈氏开了个口子?

    还真是人不可貌相啊,这胆子比瞧起来大多了。

    不少心思活络,眼红秦游咸鱼大翻身的里民,一双眼睛就不住的在燕芸和中年妇人的身上打转。

    心想这陈氏虽然是秦游的继母,但那也是占了个母字。即便有苛待秦游的风言风语,也是养过秦游的,总有一份恩情在。

    而汉家以孝治天下,不说历代的皇帝谥号都加孝字,也不说高祖为父营造新丰邑,文帝为母亲尝汤药等流传广泛的天家孝行。

    单察举孝廉就让百姓把孝之一字深深记住。

    这可不单是个人操守德性,而是一条能走上仕途,改换阶级,惠及子孙的登天梯!

    不过汉律规定,诸郡国每年察举孝廉一次,每二十万民口可以举孝廉一人。这个比例对广大的百姓来说,距离还是过于遥远了。

    真正让普通黔首百姓时刻不忘在生活中贯彻孝行的是律法对不孝行为的严厉惩罚。

    汉律规定,殴詈父母,皆为重罪,按律要判处弃市之刑。

    意思就是别说是殴打父母,哪怕骂父母一句,被人告发后,都会被判处在闹市处死并曝尸街头的刑罚。

    当下这个模样,陈氏这个继婆母已经见了血。即便陈氏一贯凶狠,把秦游夫妻两个当面团揉捏,燕芸属于逼不得已反击,仅凭陈氏手臂上这条口子,无论到哪求告,都只会是燕芸被判处不孝的罪行。顶多是轻判一二,不至死命。

    而秦游毫无疑问会被连累。

    虽然秦游不是从陈氏肚子里爬出来的,陈氏的手臂也不是秦游划伤的。

    但这媳妇是秦游的啊,管教媳妇可是大老爷们分内的事。

    你这媳妇都不孝到敢对继婆母动刀了,那么也就可以合理推测一下,你秦游也应该是个对继母不孝的人。

    不然没有你秦游在背后撑腰,你这个小媳妇是哪来的胆子做出如此悖逆之举?

    只要稍稍将这件事传扬出去,再稍微加一点影影绰绰的猜测,不患寡但患不均的乡人们就会迫不及待帮秦游把不孝的名声坐实。

    而只要有了这个名声,秦游别说是咸鱼翻身,就是立刻休妻再娶,这辈子都甭想有出头之日了。

    有这等隐秘卑劣心思的不止一两人,但这等足能将秦游推进万劫不复深渊的话,却在目光瞥见领头那三个挺拔的少年身影时硬生生咽了下去。

    那位高姓贵人会不会为秦游出头是个未知数,但冯家那两个小的是肯定会在心中狠狠记上他们一笔的。

    更何况他们中大多数人还在昨日亲眼看到了冯太公对秦游这个小竖子赞不绝口。就是看不得秦游过得好,想把秦游拉下水来,也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亲自动手,否则只能引火烧身。

    碍于冯家的声望,两下里就这么僵持住了,气氛以极快地速度从热络转为冷清。

    完全背离预想的情况令陈氏满肚子的话语无法发挥,连带着使刻意卖惨的嚎叫都渐渐停止,最终彻底归于死寂,明明人头攒动,却是针落可闻。

    在场就高贲就这么一个不明就里的外来户,但他家学渊源,顷刻间就嗅出了空气中不同寻常的味道。

    他好像搅到别人的家事中去了。

    不过一知半解有时也是一种优势。

    正当高贲准备出言转圜一下气氛,试图将已经造成流血的事情给打个哈哈混过去时,一个尖细急促的童声突然横插一杠。

    “阿母,阿母,给你刀!给这贼婆娘一刀,咱们就端了那铁釜归家吧,油好香好香!还有肉!咱们回去炸肉丸子吃!”

    随着这童声一道出现在人前的是一个年约十岁,浑身脏兮兮的,还拖着一条浓黄长鼻涕的男童。此时右手正拖着一把沾着新鲜血迹的砍柴刀,一脸欢快笑容地奔到了门外。

    待到了近前众人才发现,那男童还满嘴油花,匆匆站定之后都来不及顺气,便将左手掌中攥着的一团已经看不清本来颜色,但荤香浓郁,应该是油渍拉的东西往嘴中塞去。

    高贲清楚听到了身侧冯旗的齿关啮咬和指节脆响声。

    彻底引爆冯旗的是紧随其后的另外一个男童,看上去只有三四岁的模样,艰难托着一个陶盘追了出来,跑得摇摇晃晃、跌跌撞撞还不忘央求说道:“阿兄,阿兄。蜜,蘸!”

    “你给我住口!”冯旗猛地大步向前,在一众惊愕的目光中直接踹翻了那个十岁的男童。

    柴刀跌落于地,发出直入心灵的沉闷声响,激起一片小小的烟尘。

    冯旗在里中一向以宽和仁厚示人,成长到如今也算有些许薄名,没有人会想到居然会是他猝然发难,震惊之下也就没来得及第一时间上前扯架。

    大汉的士子,多是以出将入相为奋斗目标。

    只要家中能供养得起,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些武艺傍身,不拘是骑术、剑术还是射术。

    更甭说汉中郡是关西之地,汉胡杂居,民风剽悍,有出将的传统,冯家还有一位已经在军中混出名堂的伯父。

    冯旗作为冯家事实意义上的长孙,着实学了不少兵击阵斗之术。此时他有先手优势,技巧力量还全面碾压,所以不过眨眼的功夫,那个男童就倒在了地上,双手抱头,不住翻滚,口中连声求饶。

    俗话说母子连心,当娘的见了儿子被打,哪里还能按捺得住,那壮硕妇人此时也顾不得冯旗的身份,大叫一声就要冲上来抓冯旗。

    和女人对上,无论结果如何,都是输。

    冯旗也不傻,见陈氏宛如一架攻城车般撞了过来,整个人立即停手,然后灵巧地往旁边一跃,躲过了气势最足的第一击。

    并三旋两转,到了那个已经面前景象被吓呆,只知道用哭泣宣泄恐惧情绪的三四岁男童跟前,大声呵斥道:“渊,不许哭!大兄何等英雄伟岸的男子,怎么会有你等这怯懦不经事的幼弟?你到底还是不是秦家的子孙?”

    三四岁的孩子那能知道什么勇敢不勇敢的,那男童吃冯旗这么一吓,还真就止住了哭声。嘴巴半张,鼻腔中鼓出一个大大的泡来。茫然看着冯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但冯旗这话本来就不是说给那孩子听的。

    指桑骂槐和闻弦歌知雅意,在吃瓜时是如影随形的天作之合。

    正所谓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有见不得秦游好的,自然也就有慑服于冯家在里中的威望,甘为前驱的。

    不知是哪个挤在人群中的小机灵鬼大声讥讽了一句:“谁知道渊是不是秦家的种呢?听说当初娶进门的时候,肚子都是鼓起来的!不过谁叫咱阿扬心肠好呢,已经帮忙养了一个,想来也不介意再帮着养一个吧!哈哈哈哈哈……”

    无论什么时候,关于男女下三路那点破事都是能最快吸引注意力的。

    再加上秦扬作为一个本事不咋大,脾气却不小的外来户,生前确实结怨颇多,所以恶意满满的笑声很快就变成了欢乐的大合奏。

    毕竟在这个九成九百姓不识字,也走不出乡的小农经济时代,做下的事根本瞒不过乡人,全看舍不舍得撕破面皮把事情抖开。

    看热闹的从来不嫌事大,现下既然已经有人起了头,那当然是跟着起哄啊!

    发妻未离世,就管不住□□中的二两肉与这陈寡妇勾搭成奸,和秦渊不是秦家的种,白给别的男人养了几年儿子,这两条中秦扬总要占一条。

    冯旗旧事重谈,全是为了转移一众里民的注意力,而且他也丝毫不担心场子会控不住。

    果不其然,冯恒及时越众而出,目光冷冷地在几个一直不肯止笑的里民脸上划过,现场瞬间就只剩下了陈氏愈发粗重的鼻息声。

    冯恒没有再针对这件事发表什么意见,因为不管怎么说秦扬都是大兄的父亲。说得太过,伤的还是大兄的颜面。

    于是他便转向已经被冯旗锤得进气少出气多的年岁稍大的男童。

    话是说给冯旗听的,但一个眼神也没有分给冯旗。

    “阿兄,想找非秦家血脉的小子还不容易?这现成的就躺着一个呢。

    想他少年丧父,族人贪鄙,唯余寡母可依。秦伯父怜其孤苦,不以其人鄙贱,性格顽劣,视若亲子抚育,方能成长至今。孰料蛇心豺性不改,竟忘恩负义,挑唆伯母苛待姐姐,行下败坏家风之举,致使贻笑乡邻。”

    还是那句话,思想是需要引导的。而具体往哪边引导,得看谁的声望高,拳头硬。

    反正冯家兄弟两一唱一和的这通话砸下去,不仅将燕芸这不敬婆母的一刀变成了陈氏苛待儿媳,不得已才还击,更让叫做范北的男童前途尽毁了。

    须知孝悌孝悌,悌往往是和孝一同出现的。当下之世,兄友弟恭也是为世人所推崇赞扬的,反之则会被唾弃厌恶。

    休说是长嘴多舌,挑起婆媳争端。就是弟弟见到哥哥不行礼,做兄长的也可以理直气壮的把人给打成猪头。

    而且相较于强行攀扯秦游教妻无方,致使见了血光。还是范北那句给这贼婆娘一刀证据确凿,传起来话来毫无压力和后果。

    一众里民心照不宣的决定了,等会散场后就拿这个磨牙!能给秦游安上一个无法齐家的名声也不错。

    哪怕秦游已经分家了。

    高贲是看得叹为观止 ,感觉自己又学到了许多新东西。

    原来这乡间之事,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嘛。冯氏兄弟亦可称为人杰,这份机智机变和精妙配合,比现在的他强。

    对高贲来说,眼前发生的一幕幕是生活中难得一见的开胃小菜。可对陈氏来说,那就是晴天霹雳了。

    顺风顺水的舒心日子过了好几年,久远到快要磨灭她旧年苦苦维持生计的记忆。

    原来把一个人扫入尘埃,是可以如此轻巧不费气力的吗?

    望着躺在地上人事不省的长子,再回顾呆呆傻傻,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的次子,陈氏欺软怕硬的劣根性于此刻全然爆发,不敢去怨恨冯氏兄弟的她,盯上了一直保持沉默的燕芸。

    这个小淫|妇必然是听到了动静,这才抢出门来的,还很心机的将额上撞了一个大包,后来不言不语专一卖惨。

    否则平日里软面团一样的性子,任她搓扁揉圆,被打了都不敢高声哭的人,怎么突然就学会跑了?

    而且还敢反手给她一刀!

    都是这小淫|妇不好,如果不是她跑,乖乖交出油与蜜,何至于弄到如此地步!

    想来今日过后,长子的名声就要被毁尽了,将来说亲都困难!

    浓烈的恶意催得她蓦然生出一股气力,居然拾起地上的柴刀,发疯一般朝着燕芸砍去!

    “姐姐快躲开!”

    -------------------------------------

    (后)非凡俗,性沉稳勇烈,远胜男儿。继母不慈,苛帝饭食,乃持刀抗曰:“粮与命,君请自择之。”继母怯,尽出米粮。——《梁书·卷一·本纪第一·高祖上》

章节目录

革汉帝业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御风流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御风流并收藏革汉帝业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