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缺乏实时通讯技术的古代,并不知道自家财务危机已经解除的秦游赶在午饭前到了宁乡。

    秦游两位舅舅所居的亭是宁乡的乡治所在,而宁乡又要比东乡富庶得多。即便此时人口远不如后世,一个普通县也就万人上下,但一路行来还是给了秦游从穷乡僻壤的山沟沟,到了镇上最为繁荣的买卖一条街的感觉。

    仅指非年非节的买卖街。繁荣,但有限。

    罢罢罢,到底是回不去了,缅怀只是徒增伤感,从今后此心安处是吾乡。

    秦游从前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看过的穿越小说中,主角从来不怀念手机薯条快乐水,也不思念亲人。

    但现在明白了,是因为无论如何想念都没有用,所以干脆强迫自己接受一切,咬牙闭目往前冲。

    时光有着神奇的魔法,配合生活的重锤,不知不觉间将秦游雕琢得面目全非。

    按乡人的说法,许家近些年壮得厉害,要是家中再出一个吃官饭的,哪怕是不入流的斗食小吏,也能实现阶层跃升,从黔首变为寒门。

    这也是武犊给原主下套的原因。

    如果背后没有能帮忙还钱的主,无赖们也不会费那个功夫,燕芸仅仅是他们为博陈卫欢心与庇护的贡品。只是没想到这贡品太瓷实,差点崩碎了牙。

    诚如秦游前世某位演员所言,当人到了高处,那身边就全是好人。

    所以即便秦游只是许家不成器的外甥,进入里中后也有不少叫不出名字的里民冲他热情地打招呼。眼光落在他身上挂着的山鸡野兔后,还笑着将跟在他身后的诸多看稀奇的顽童给驱散。

    秦游艰难但礼貌地应付这些难辨真假的善意,极力为自己塑造新形象。同时在心中暗暗庆幸两位舅舅去千年对房屋进行了翻新,在一片灰扑扑中显得格外簇新,让他不至于迷失路径。

    没等秦游擦去额上汗水,调匀气息,再思考一下自己想好的说辞有没有什么纰漏,一只通体乌黑,唯四足雪白,被称作乌云踏雪的肥美狸猫就从仅有一人高的矮墙中跃出,与秦游四目相对。

    确认过眼神,是熟悉的人。

    秦游但见眼前黑光一闪,大狸猫就朝他扑来,然后落在他的肩上,将嘴一张,叼起野兔就走。

    怎奈这野兔是燕芸精心挑选出来的,即便已经去了内脏,分量也着实不轻。

    大狸猫终究没能战胜重力,连着野兔一起吧唧落到地上。但犹自不肯放弃,从飞行转为拖行,努力往墙角行去。

    那里有一个仅容猫狗俯身勉强通过的小洞口。

    秦游好不容易酝酿的情绪被这么一折腾,是彻底消失无踪,只得又好气又好笑的将飞速逃离“作案现场”的大狸猫给摁住。

    受困于时代的物资匮乏,连带着一只猫都有舍命不舍财的气魄,只有一只手空着的秦游一时半会还真没法在这场拔河中胜出。

    正在一人一猫大眼瞪小眼,互不相让之时,狗洞中传来了“吩吩”的刨地声,随后又有一道灰白交杂的影子如离弦之箭般扎入秦游怀中,把秦游撞得一个趔趄,直退了三五步才用屁股做了刹车,整个人瞬间失力。

    此时的秦游再也顾不得野兔被猫猫叼走,因为只怀中这个大家伙就够他应付的了。

    以秦游丰富的知识储备都没办法认出这只和他极熟悉的犬是什么品种的,但可以肯定并非是前世汉中地区常见土犬青川犬、川东犬、下司犬的任何一种。

    不过单看体型和这一身使不完的蛮劲,以及温顺的性情,很有东北大笨狗和内蒙牧羊犬的风范。

    不过该说不说,这人立而起比小孩还高的毛茸茸大狗,在乍暖还寒的天气中抱着,还真是怪舒服的。

    而且从这只大狗身上,秦游能清楚得知舅舅家的生活水准又往上迈了一个台阶,不然怎么才数月不见,这狗子就被养得油光水滑,都快有蒜瓣毛了。

    而且也不像那只馋嘴的大狸猫,并不对着秦游背着口袋里的野鸡使劲,只是把一大颗狗头往秦游手中伸,满满地求摸摸之意,可见平日里并没有短过它的吃食。

    现今之世,经常有人家交不起口赋,做出溺婴之举。秦游舅家人口繁盛,还能养得起毛色鲜亮油润的猫狗,绝对是一等一的富户。

    秦游多少还有些少年心性,眼瞧着嘴筒子都往手里送了,哪里还能按捺得住,当即上下其手,把一个圆滚滚毛绒绒的大狗头搓得像个通了电的风扇叶。

    于是循声前来开门的许富,见到的就自己好不容易变得有些成熟的小表弟,又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回到了从前。

    那头都要伸进灰耳的嘴巴中去了!娶妻成家的人了,能不能成熟点!

    心很累的许富连吸了三大口气,这才摁住自己澎湃的心绪,尽到一个当哥哥的责任,上前拉架。

    狗好办,呵斥一通加两脚踹开就行了,人可就难打理了。

    许富为已经和他长得一般高的秦游拂去黏在衣上脸上的狗毛,动作轻柔,口中却不忘斥责:“多大的人了,还这么嬉游玩闹,也不怕被人见了笑话。你要是真这么喜欢灰耳……”

    秦游方才也是老夫聊发少年狂了,本是乖乖低头听训的,但一听到灰耳这个词,还是忍不住抬头,用十分期待的亮晶晶眼神看着许富,眼中的意思几乎要溢出来。

    到许富这,许家已是三代货殖。许富作为孙辈中的年纪最长者,自小就被教导要手稳、心稳、气稳。

    可见到小表弟这幅恃宠而骄的模样还是颇感头疼,难得现了一点本色出来,轻轻给了秦游后脑勺一下:“灰耳你就别想了,哪怕你是大父最喜欢的外孙。

    再说我阿父,你的舅舅,外出走商时也多要劳灰耳警戒宿卫。不过灰耳现今也大了,将来若是有了小崽子,阿游你倒是可以抱一只回去养。”

    原主残存的情感,和秦游曾为猎人见到好猎狗的眼热,共同构成了秦游对灰耳的喜爱,但他也没想过能把灰耳带回家。

    原因很简单,这狗是秦游大舅许菖前往羌地行商,夜宿野外时捡到的。说捡可能不大准确,应该说是被强买强卖了。

    灰耳是许菖晨起后在自己的帐篷外发现的,一身奶味都没褪干净,十成十是狗妈妈养不活崽,想办法为孩子找了个人类饭辙。

    当时同行的羌人对许菖说这是鬼神的恩赐,劝他一定要把狗养下,于是乎灰耳就这么成为了许家的一份子。

    说来也巧,养灰耳不过一年多,许家的商运就使劲往上蹦。

    还没到两年就从一介普通商贾,变得都能攀上文功曹的门,令陈卫这种外戚子弟忌惮了。

    秦游目光落在表兄所穿的直裾士子服上,没有嫉妒,唯含欣喜。

    五十年,三代人,总算是让外祖父得偿所愿。

    他的打量一闪而逝,快到许富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旋即笑呵呵地接了话:“那咱么就这么说定了,待灰耳有了后,表兄你务必支会我一声。嗯,我要两只。

    而且现今我也娶妻成家了,算是大人,表兄你可不能像上次娶亲一样,找借口说我是个小孩,不让我去做傧相见世面。”

    许富心中一惊,立刻去望秦游的面色,待确定秦游满脸笑意不似作假才放下心来。

    要知人的境况分高下,若不能放平心态,就容易生怨怼愤恨之心。所以自古就有同患难易,共富贵难的说法。

    他近年与秦游这个表弟相处便是如此别扭。

    况且姑母天不假年,彼此间还少了沟通转圜的渠道,姑丈又是个最牛心左性不过的人,成日里不知给纯良聪慧的表弟说了些什么,闹得小兄弟两个的关系也僵硬起来。

    许富是许家三代人中天赋最高的,很轻易地就感觉到了自小相伴一同长大的小表弟对他的抗拒与不喜。所以在去岁成婚时干脆以秦游还是个孩子为由,没有让他充当自己迎亲的傧相。

    许富想得清楚,烂泥是扶不上墙的,如果自己这位小表弟一直这么自怨自艾,将一切不和都归咎于自家腾飞,却没有主动示好拉扯他一把,那这门亲戚也就只有维持面子上往来了。

    没想到这翻一年长了一岁,竟然让秦游解开心结,整个人不复阴郁,能重新嘻嘻哈哈同他开无伤大雅的玩笑了。作为一个不愿秦游就此沉寂的好哥哥,许富焉有不开心的道理?

    不管家中对秦扬有多少不满,阿游身上还流淌着姑母的血,是许家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的外甥,是他的弟弟。

    许富很自然地将手搭上了秦游的肩头,同从前一样:“一定一定,下次一定带你去见世面……”

    话说到一边就感觉不对劲,赶紧住了口,怒瞪一脸坏笑的秦游:“嘶,合着阿游你小子在这等着我是吧?这娶亲哪有娶几次的说法!”

    秦游满脸无辜地摊手:“这可是表兄你自己说的,又不是我逼你说的。当然咱两是最亲的兄弟,我保证,我是不会告诉嫂子的。”

    “嘿……你小子。”

    许富突然觉得小表弟恢复了活泼开朗也不是那么好了,至少将来在口水仗上没什么胜算。

    不过当哥哥的嘛,最擅长的事情就是说不过就动手。

    许富转为用手勾住秦游的脖子,用了三分力道将秦游压得比他矮了一个头,竭尽全力和蔼可亲道:“怎么,你这次大包小裹的上门,就是为了来奚落我的?若是等会见了你嫂嫂还是如此说话,休怪为兄不讲情面,老大棒子将你请出去。”

    俗话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再说也没有一进门就张嘴提借钱的。

    秦游在完全预料外的状况中说出了自己的早已打好的腹稿:“兄长怎得如此看我?弟可是听闻兄长得了一好字,特意入山打了野物,为兄长庆贺的。”

    “当真?”许富手上又施了几分力,清秀的脸庞充斥着怀疑,显而易见的不相信秦游的话。

    就为这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值当拎这么多东西上门?须知小表弟分家时可是没得多少东西。

    考虑到将他带到这的穿越之神,秦游并没有大喇喇的指天发誓,而是努力让自己的眼神变得更真挚了些:“真的。”

    许富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不过瞧在自己这位小表弟一切都在往好的方面转变,竟然能注意到这种细微人情的应对面上,他没有说出更多话来。

    一番说笑,兄弟两长久不交心造成的生疏隔膜尽去。还算满意秦游态度的许富终于放过了秦游的脖颈,接过秦游递来的包裹,一道从灶房走去,途中还不忘自嘲两句。

    “什么好字,要不是阿……咳,你嫂子偏疼我,在家中也甚得爱重,我恐怕还是无字的。”

    许富如今也不过才十九岁,也不是自小就被拘着学习经书礼仪,所以成熟老练一面的展现是看人的 。而对于秦游这个年龄相仿的表弟,他显然是不吝啬倒出心中苦水的。

    秦游还能做什么,当然是尽可能真挚的点头,表明自己在听啊。

    许富没有觉察到秦游的神游天外,仍在絮絮叨叨说着:“君贵,君贵。游弟你是不知道我那丈人为我取这个字的时候,那牙嘬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牙疼呢。”

    秦游用手捂住了嘴,努力让自己不笑出声来。

    字用以表名,多为尊长所赠。自家表哥这个富字是真的够俗气的。尤其是许富现在还是市籍,用上这个字更显得俗不可耐。

    如今君贵这个字算是勉强给掰回来了,但和富这个字连成富贵这个词,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将来顶着这个名字与士人交游,少不得会有些自恃身份的讥讽浑身铜臭。

    看来那位市椽,是看上了许家的钱,或者说是秦家背后靠着的南郑文家,实际心中对许家并无多少重视。

    “你说我阿父也真是的。不就是他和仲父读不好书,白瞎了大父花一只大雁特意为他们求来的佳字嘛,何至于将气撒到我身上。

    实在不行就仿效大父,借县君的名一用也行啊,怎么也比用富这个字强,闹得我在阿迟面前好生没脸。”

    秦游幼年好奇过为何自己母亲有着英这个与寻常女子截然不同的名,所以也是详知外家三代取名备细。

    听到表兄这把一家三代都拖下水的话,再也绷不住,直接笑出了声。

    真是太孝了。让旁人听见,足够让整个许家都声名狼藉的。

    秦游的表现让许富瞬间生出了自己被背叛的感觉,于是立刻冲秦游圆瞪怒眼,摩拳擦掌的模样像是再要收拾秦游一顿。

    识时务者为俊杰,秦游很老实的收了笑,强行摆出一副正经的模样:“表兄,为尊者讳。  ”

    须知男人关系有三铁,讲述的便是一起干坏事的重要性。许富可见不得秦游装样,故技重施勾住了秦游脖子:“阿游你说,我阿父是不是糊涂?”

    秦游正待说话,背后便传来一个沉稳威严的男声:“富,你是在说为父糊涂吗?”

    完整见识了表哥冰雕化的秦游不由自主咽了一口唾沫,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转身。

    哪知人不攀山,山就过来,一个七八岁,虎头虎脑的孩子兴冲冲转到了两人身前,胖嘟嘟的小手举着一只兔子兴冲冲对着两人说道:“两位兄长,看,兔子!我好不容易从小黑嘴里抢出来的呢!”

    秦游没有心情夸自己的小表弟,只觉得这只被他开膛破肚的兔子,像极了表兄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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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梁)高祖青年登基,精力充沛旺盛,除了勤劳政事,给各位的历史政治课本增加厚度之外,个人的兴趣爱好也十分广泛。

    这幅从昭阳公主秦念陵出土,现存于长安博物馆,由画圣赵素所绘的《高祖游猎图》,就生动形象描绘了高祖左牵黄、右擎苍,在山林中率众游猎的英姿,是研究梁朝历史难得的实物史料,证实了高祖有训犬训鹰的爱好。

    而且得益于赵素与昭阳公主过从甚密,这幅画还得到了昭阳公主的题跋,作为梁朝著名街溜子、牛皮癣、吐槽小能手,昭阳公主这次也没让我们失望。

    在题跋中讲明了犬名来福,鹰名小金。并吐槽高祖养鹰喂犬太过精细,被文德皇后削减了个人开支,还偷偷问齐王要钱。——梁-永远的新人up主-绝不咕咕咕-已经在写论文剪视频了-鹤·《昭阳公主秦念陵一期发掘史物速览》

    2、秦汉抑商,商贾不得着绸衣。许氏三代货殖,富深以为憾,谓高祖曰:“名富字贵,俗不可耐。”

    高祖大笑对曰:“兄名富字贵,翌日必登州列郡,富贵荣华,安乐无忧。”

    后梁朝立,富凭筹措粮秣军饷之功,果列侯位。——京·顾域之《梁朝通俗演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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