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上,云飞被主将叫去大帐,征虏将军对她这位部将例行关切几句后,递给她一封带火漆的信。她当面拆开,一目十行地看完,便将信件揣到怀中。

    “顺手捎带的小事,怎须如此见外。”朱珙和善地止住她道谢,见她还是坚持行了抱拳,无奈地摇了摇头,半真半假地责怪道,“你呀你,就是太守规矩了”。

    云飞低垂眼睑,顺从地拱手,表现实在木讷。朱珙见她这幅油盐不进的样子忽然心生烦躁,只觉方才一大段拉拢着实白费口舌,有心打发走她,可想到她怀中信件出自何人之手,又生生忍住。

    “说起来,此次回王庭述职,车骑将军身边的骑都尉还特意问起本将,麾下是不是有个叫云飞的,咦?我竟不知道你与罗都尉这等人物还有交情啊。”

    说起罗子翼,朱珙的语气里抑制不住的惊喜。谁不知道,那位是被车骑将军赞赏过,近年擢升最快的年轻将领,说是军中红人都不为过。

    “是有些旧识,在前线时,末将有幸担任过她的……副将,想来是罗都尉念旧,随口提及罢了。”

    “原来如此……不过即便是一时想起,能被记住也证明你当初给她留下不错的印象,否则也不会专门来信给你了吧。”

    闻言,云飞抬眼,轻易看懂她慈善的脸上暗藏的试探与深意,她重又垂下眼睑,十分上道地说:“不是什么亲密的话。”

    “将军爱驹,只是我做副将时替她喂养过坐骑,信上说上月追风蹄伤胃口不好,她问我昔日调养方法,想来是太担心才病急乱投医。”

    骑都尉有一匹神驹朱珙早有听闻,她们前线又时常出战,战马受伤再正常不过了。朱珙自己就养有好几匹替马,一匹有损就换下一匹。得知那位因这点小事就大费周章,她难掩轻蔑,心道什么战场新星,不过如此,说到底就是一个黄口小儿罢了。

    不过,原先没想到这云飞还有这层关系,若是用好,说不定于自己日后升转有助力……

    “上次准你去守雪林,本将后来想了想,新军大比快近了,右军也该早做准备,要不还是换个人去吧。”

    她有意卖个好,却不想面前的人是个榆木脑袋。

    “谢将军好意,但既然末将办事不力,便认罚。”云飞拱手,反倒皱起眉头。

    “请将军收回成命,无需改换他人,云飞该去。”

    朱珙覆手而立,一时表情复杂,即便她直言不日入冬,山上苦寒非常,面前的人依旧耿着脖子要去。

    好好好,就是一个认死理的木头,朱珙简直被气笑了,这个云飞,哪次不与她作对才是稀奇。

    罢了,她一转念又恢复慈善的笑脸,原本也不想让云飞出席今年的大比,若是她留下,届时还得找别的法子把她支开。如此甚好,她嘴上夸赞一番属下率直坚毅,心里只想给她个教训。

    “雪林险要到底是我营的防线,交给你看守我才能放心呐。”

    朱珙拍了拍爱将的肩膀,表露出该表的关心,心里冷笑,随你自生自灭,希望这份可笑的“坚毅”,能让你活着走出雪林。

    ……

    云飞走在回去的路上,今年的寒冷比往常来的更猛,还未入冬,呼出的鼻息已然有了白气。罗子翼借朱珙千里传讯,变着法子地暗示她羌人最近恐有异动,即便信里不拜托,她本也要去雪林看看,无他——冬季对祁山大营太重要了。

    云飞知道自己这位主将在以权谋私,但朱珙有句话没说错,雪林是祁山营地后背唯一一道防线,如果出问题,作为屯兵储粮的大基地,来年春天,从这里输送往前线所有的补给都会断供。

    新王继位以来,这是北国连续征战的第十三个年头,如果后方起火,东边、西边和南境三个战场,会有多少将士失去生命,云飞想都不敢想。

    *

    “队长救命,王小红在督造营和人打起来了!”

    燕五监督手下小崽子射箭,原本无聊得都快睡着了,忽然听见哭叫,惊得一下子坐直身子。

    “怎么回事,我不是让她带人去领冬衣吗?”

    “是啊是领冬衣,但是好像哪里不对,王小红领了没回来,和制衣的督造官正沟通,谁晓得这时候左军的人也去领,不知说了什么,双方一言不合就干起来了。”

    他爷的,一定是左军那帮崽种挑事!燕五听到这里已经火气上来,那群崽种最会阴阳怪气,比茅坑里的蛆虫还叫人恶心。她大手一挥就要叫上人去找场子,可临了忽然想起李彤的警告——云卫过两日就要进山,这个节骨眼少给她惹事。

    “……算了,就你和我去,”她按了按突突跳的太阳穴,“待会要是看我情绪不对,你记得拦着我点。”

    手下拍着胸脯一个劲点头,可有些事情,不是想拦就能拦住的。

    *

    云飞怎么也没想到,刚离开主将大帐不久又被叫回去,还是因为领人这种丢面的事。

    “……随后两方十余人便在钱粮帐扭打起来!”

    “将军明鉴,我等几个文官实在惊惧那等场面,只好逃到外面呼救,未及人来,就看到大帐在眼前轰然坍塌,粗略清点下来,笔墨桌案折损过半,粮簿、衣簿、银簿皆有损毁……”

    面对钱粮官的哭诉,朱珙只觉头疼,更让她伤脑筋的是两方当面对质的犯事人员,居然为了谁赔偿损失又掐了起来。

    “明明是你们左军的人故意撞坏帐篷,凭什么要我们赔?”王小红捂着带血的额角气道。

    “恶人先告状!不是你们下死手我们怎么会弄坏帐篷?”与她对质的人忿忿跳起,云飞怀疑是错觉,不然怎么会从那张五彩斑斓的脸上看到一丝委屈。

    如果她能读心就会知道不是错觉,左军除了这位还能勉强站着回话,另几个骨折的骨折,内伤的内伤,都破布袋一样摊在地上爬不起来了。

    说起来她们就是后悔,非常后悔。当时招惹这几个牲口干什么,打起来不要命一样。她们再不把帐篷弄塌了,右军这几个能把她们摁死在里面。那群算账的文官也不是好东西,就在外面看戏,巴不得越乱越好,帐篷不塌了她们才不会叫人呢。

    而王小红这个直肠子压根不会示弱,立时好手好脚地跳起来,据理力争,“谁是恶人?谁说的‘皮糙肉厚,冻死一个是一个’?咒谁呢?”

    “又没指名道姓说你们……”那人被吼得有点生怯,嘀咕起来,“……至于吗?”

    燕五:“来来!我听听,有胆……”

    到这里,云飞再听不下去,一脚把越辩越“嚣张”的属下踹翻,在主将皱眉之前率先认错,表明会重罚这几个闹事的家伙,督造营的帐篷会叫她们带人重建,损坏的物品右军也会一力赔偿。

    态度诚恳,认错速度之快,叫座上的朱珙到嘴边的处分又咽了回去。

    她本想说说右军罚俸的事,这么一来就不好提了,毕竟云飞这个右先锋已经惩戒了,她若是再追加处分,旁人难免会觉得她重惩寡恩。

    她心里扼腕,可惜了这次的机会,转念又一计较,按云飞所说那也是一笔数目不小的赔偿,右军的军费本就在她的授意下一减再减,什么情况朱珙心里清楚,如今为了不让她亲自处罚,云飞又主动揽下这么一笔赔偿,财政上只会雪上加霜……想到这里她总算顺气,等熬不过这个冬天,她养不活现有的人,来年自然会找她缩减编制。

    不,说不定不用等过完冬,再有几日进山她就会死在那片不毛之地。

    ……

    回去的路上。

    王小红走在末尾一路心事重重,直到快要回到小校场,才鼓起勇气拦住为首的长官。

    “老大,咱们赔偿完钱粮帐是不是就破产了?”

    “……”云飞一眼瞥到她攥紧的拳头,淡定的反问,“谁跟你说的。”

    王小红霎时惊喜,“啊?真的吗?原来咱们还有军费嘛?”

    云飞:“你看我像军费吗?”

    “……”

    年轻的先锋抱胸,看见下属的脸孔瞬间一跨,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一样低下了头颅。

    燕五看在眼里,也跟着后悔,如果自己后来不那么冲动,就不会有这些事情。

    现在的情况:左军因为先锋邹震不在军营,暂时只是被主将斥责一番;钱粮帐那群|奸|诈的文官清了多年烂账,肯定正窃喜;只有右军,挨了骂受了罚,还要赔偿那么大一笔钱。

    她现在觉得李彤的话真他爷的没错,她鲁莽闯祸的后果,就是各方都喜闻乐见,到头来受苦的只有右军,只有帮她们收拾烂摊子的云卫。

    ……

    云飞其实能理解她们在意什么,左军那些话,对别人来说可能诅咒都算不上,但是在右军听来实在是刺耳。她听见王小红领到了冬衣不愿意走,还想和督造官讲讲情,就知道今年右军的军需估计又是被克扣了。

    总是这样,后方待遇虽然不比前线,每人有三套戎装,但按制士卒是能有两件成装过冬的,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右军的军需缺斤少两几乎成共识了。

    从四百人领六百套军装,到后来人手仅一套,再到现在,云飞不用问出纳就知道,今年大概连四百套都没有,否则听到那些话,王小红不会忽然暴怒,燕五等人也不至于轻易被激怒。

    说到底,她有很大的责任。大概是她一开始就没有去争,或者说慢慢的部下发现,只要去争,她这个长官就会受到训斥,于是诸多冷眼不公都一一忍耐了下来。

    云飞叹了口气,心口有种蒙着大雾的烦闷感觉,看着面前一张张沮丧的脸,忽然觉得有些碍眼。

    她扪心自问,宁愿她的部下跪在主将帐前,鼻青脸肿还不忘气焰嚣张地威胁“受害者”“有胆再说一遍”,也不希望看到她们挎着一张哭丧脸站在自己面前。

    “一个个的,都杵这干嘛,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冷酷的话语从女人的唇瓣吐露,堪比三九寒霜。

    “触犯军规,聚众斗殴,尤其是燕五,身为队长罪加一等……每人各领二十军棍,你三十。”

    “接下来一个月训练翻倍!”几人不自觉原地肃立,听得头皮发麻。

    “燕五监督,若我回来后看不到训练成效,都给我卷铺盖走人!”

    “遵命!”

    王小红等人被云卫罚了,却似乎很是开心,后面几天,好些人都看到她们几个,连燕队长在内都在小校场加练。起的比鸡还早,睡得比老鼠都晚,每天回来累得像从水里刚捞出来的狗一样,却一看见云卫就嗞着大牙傻笑,也不知道在乐什么。

    她们几个高兴,云卫既然肯练她们,还说一月后要看成果,就说明右军不会因为这次的事情受影响,心情骤雨转晴,宛如压在头顶的阴霾倏然吹散。

    右军还在,她们当然开心。

    可云飞没眼看属下这般傻气,早早打发她们去重建钱粮帐,那边一上午来人催两次了……王小红知道这次给她惹了麻烦,受罚干活异常积极,不用她多说,叫上人就准备过去。

    “等等,不用问司工了。”云飞忽然想起什么,叫住她们。

    “啊?可云卫,做撑架不走工帐吗?那去哪找材料啊。”王小红疑惑道。

    军中土方叫工帐,负责行军驻扎的工事,平日修建车、渠、桥、仓这类营地开支有专门的大簿记录,除此之外,若是有个别将领、分属想再造附加的设施,就要单独走账,领取人手、材料都要额外交钱。

    重建钱粮帐既然是赔偿,当然右军自掏腰包,不可能走公帐,以右军现有的军费,既要维系军队日常开支,又要挤出来赔偿,云飞眼下一分钱恨不得掰开花,能省一点是一点。

    “后营地。”

    “那有片野林,伐了就有了。”

    王小红一拍脑袋,对啊,还是云卫聪明,那片林子不大,她带两个人要不了一个时辰就能夷为平地,那修建材料不就有了?

    云飞看着属下几人风风火火的离去,唇角微弯,她自然是想节省支出的,除此以外,还有另一个原因。

    后营地,后勤带奴隶处理杂务的地方。

    ——孟兰就在那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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