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坠。

    身体在黑暗的笼罩中不断下坠。

    耳畔回荡的是毫不停歇的细碎呓语,无法分辨具体含义,却能让人清晰的感知到其中蕴含的无尽恶意。

    憎恨,诅咒,无法摆脱的绝望……

    无数负面的情绪混杂在一起,于体内叫嚣肆虐着。

    丘比很清楚的知道自己并不是在做梦。

    自从成为概念以来,祂便不再具有这种单纯的生物特性,现在的状态更倾向于一种过去回忆的再现。

    每当祂的精神松懈下来陷入类似睡眠的状态,或是将意识体分散开来呼唤同胞时,这些回忆就会作为祂概念构成的一部分开始进行重现。

    现在丘比所经历的,无疑是祂体内的某只已逝‘丘比’临终前的回忆。

    祂将再度以这种凭依的方式,经历那只‘丘比’所体验过的一切。

    不知过去了多久,在无尽的黑暗底端中出现了细微的光晕,随着自己的不断下坠,这光晕扩散的越来越大,直到丘比可以逐渐看清光晕之中粉发少女的轮廓。

    丘比感觉到这具身体的主人动了起来,祂用赌上了一切的力道奋力的向那名少女所在的位置跃去。

    ——没用的,会被捉住的。

    丘比在心中默默的想到。

    果不其然,下一瞬尾巴上传来了剧烈的疼痛。

    【你在做什么?】

    极为熟悉的嗓音响起,语调虽然轻柔但同时也带着不容错辨的冷意。

    黑暗深处伸出的手,狠狠的攥住了这具躯体的尾巴,将祂重新拖回阴影笼罩之处。

    声音的主人用看似温柔的动作,将这具身躯死死锁在怀中,漫不经心的顺着脊柱的方向抚摸着‘丘比’柔软的背毛。

    【我不是说过你们不可以去打扰那孩子吗?】

    丘比难得的露出了一瞬恍惚的神色,祂的视线随着这具躯体的主人艰难抬头的动作转换了方向,与一双晦暗的紫色双眸相对。

    果然是她。

    晓美焰,将神明拉下神坛的魔神。

    这种体内污秽翻涌的感觉实在是太过熟悉,这是魔神晓美焰给予Incubator一族的惩罚。

    丘比能够感觉到这具躯体已经到达了承受的极限,想必不久后就会被诅咒侵蚀崩毁。

    但就算这样,这只‘丘比’依旧苦苦支撑着。

    一旦祂死去了,祂所承担的所有污秽都会被魔神重新收集,然后分摊到其他幸存的‘丘比’身上,加重残存族人的负担。

    【这不是打扰。】

    丘比听见这具身躯开口回答着魔神先前的警告。

    【我只是想要祂回想起自己的职责。】

    「圆环之理」早已被魔神晓美焰撕扯下了身为人,或者说是身为概念诞生之初的那部分(人类少女鹿目圆的初衷,是促使「圆环之理」这个概念诞生的最重要的部分)。

    概念不再完整的「圆环之理」是无法消减宇宙中无数魔法少女孕育出的绝望的。

    这只‘丘比’已经快要到支撑的极限了,祂唯一能够想到的解决办法,也只是拖着残躯去找到那个曾是神明的女孩,唤醒她的记忆,祈求她的怜悯。

    【晓美焰,你应该知道你的这种做法,最终会让整个宇宙陪葬。】

    Incubator一族没有感情,并不会对死亡感到畏惧。

    这只‘丘比’苦苦支撑不肯死去,也仅是预估到自己死去后,受到更多污染的同族们支撑的时间也会被削减。

    待最后一只‘丘比’死去,再也没有容器承装的污秽会开始在全宇宙肆虐。

    【那又如何?】

    晓美焰轻笑出声,语气轻柔中带着漠然,神明或许会怜悯这个世界,但恶魔不会。

    【就算世界会毁灭,那也是很久远之后的事了。】

    【……若是…真的到了那一步……】

    最后一句话的尾音太轻,躯体濒临崩溃的‘丘比’根本无法听清,祂的核心就要支撑不住了,哪怕只是操纵躯体抬头这样简单的动作,都显得十分的困难。

    祂能感觉到魔神在注视着那位被光明笼罩的少女,可是祂却不懂这位魔神明明那么渴望,每每与神明接触时却又那么的克制。

    凭依于这份记忆的丘比也不懂。

    魔神为什么只是站在黑暗中,用柔和的眼神注视着被光晕所簇拥的神明呢?

    那目光中所蕴含的,全是丘比一族从未拥有的东西,其内容实在太过复杂,丘比完全无法理解。

    是执念吗?

    是占有欲吗?

    还是说……这就是「爱」呢?

    回忆很快就随着这只‘丘比’的死亡而结束,周围再度陷入一片黑暗的混沌。

    ………

    ……

    …

    不知又过了多久,也不知重现了多少只「丘比」的“过去”,终于伴随着一声铃音,记忆重现结束了。

    属于丘比自己的意识开始上浮,维护概念稳定的禁锢随着回忆的结束被渐渐解开。

    丘比缓缓睁开双眼,入目的是咒术高专空旷的女生宿舍。

    与同族们分开后,祂便趁夜色返回了由美的身边。不知是否是白天成功讨伐魔兽,净化了灵魂宝石中积攒的污秽的缘故,渡边由美的睡眠格外的沉。

    夜蛾正道此时应该正在高层那里汇报“工作”,而五条悟也在满足了好奇心后,难得听话的跟着辅助监督一同前往了任务地点。

    高专的人员并不复杂,这也方便了丘比自主进入‘沉睡’的状态,去将概念重演一遍,以此稳定逐渐崩解的概念。

    记忆……对于子概念而言十分重要,因为那是祂们的过去与现在,是构成概念的重要的一环。

    在概念崩解的情况下,在沉睡中主动将自己诞生的过程重演一遍,便能够最大限度的稳定住状况。

    月光自窗帘划定的缝隙流泻下来,在丁达尔效应的作用下,光带将黑暗的室内割裂成互不相容的两部分。

    丘比的身影隐于床头暗处的一侧,唯有猩红的瞳孔在黑暗中散发着幽光。

    祂没有任何举动,只是维持着趴卧的姿势,低头定定的凝视着沉眠中的少女,似是还没有从方才那一场场“梦”中彻底醒来。

    丘比很讨厌阅读同族的记忆,因为每阅读一次,探知冲动就会在心中加强一分,让祂感到不知所措。

    明明还是普通个体的时候,祂并不会有这种除去诞生目的以外的探求冲动。

    究竟是什么变了?

    祂不懂,祂们都不懂。

    为什么祂们会想要知道「爱」究竟是什么呢?

    是因为目睹了因爱而改变宇宙规则的的神明的诞生吗?

    是因为见证了为了神明化身为魔的少女的执念吗?

    如果……祂将相应的因素倾倒在某个魔法少女的身上,祂还有机会能够再次目睹宇宙规则改变时的绚烂吗?

    为神明所建的箱庭诞生的那天,Incubator一族便背上了沉重的枷锁。

    魔神晓美焰要所有丘比去感知绝望,要祂们在无尽的诅咒侵蚀下痛苦的走向终焉。

    就像以往的每一位魔法少女那样。

    伪街的孩子们(晓美焰的使魔)像是放牧一般的看管着丘比们,不让有前科的祂们再找到空子去打扰神明的安宁。

    但与同族不同的是,祂是唯一一只由晓美焰本人关注着的丘比。

    丘比知道,这份独一无二完全是因为在所有的丘比中,唯有祂真正的与晓美焰她们这群魔法少女接触过,也唯有祂真正见证了这段神明与恶魔诞生的历史。

    【你后悔吗?】

    某一日晓美焰这般问过丘比。

    她的语气出奇的平静,仿佛只是友人间的闲谈。

    那时的丘比的核心上已满是裂纹,族人们一只只的死去,就连祂的时间也不多了。

    后悔吗?

    祂并不后悔,想必其他的丘比也是一样。

    如果重来一回,Incubator依旧会选择人类,魔法少女也依旧会诞生。

    说到底,这一切并不涉及哪一方的正确。

    只是所站的立场不同罢了。

    一个是为了个人的欲望而签订契约的人类,一个是为了「延续宇宙」这一目的而诞生的种族。

    人类是由欲望所驱使的生物,每一个个体都有其独一性和不可复制性,为了实现自己的欲望,有人选择了守护与保卫,有人选择了侵占与掠夺。

    人类明明身在同一个群体中,却总是争斗不休,无法相互理解。或许他们中的少数能够理解认同他人,但这份理解也是在基于他们与对方相似的同一性上,形成一个个以概念意识为主导的团体。

    魔法少女们每每临到终焉之时,总会厉声质问丘比。

    为什么欺骗她们?

    为什么要这么残酷?

    为什么不能够理解她们的痛苦?

    可是,何为残酷,何为理解,又何为欺骗呢?

    物种不同,经历不同,存活的时间不同,就连视界也不同,丘比又怎么能做到切身的去理解人类?

    明明大部分人类本身,都无法对同族做到这样的事情。

    丘比并没有感情,无法产生和人类等同的价值,所以祂们才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用「契约」的方式与人类合作。

    所谓的「奇迹」本就是倾尽一生也绝无可能实现的事物,Incubator一族将「奇迹」作为代价,换取某个人类少女的所有,怎么能说是不公平呢?

    他们实现了少女们的愿望,给予了少女们普通人类一辈子都不可能拥有的能力,可少女们却总是在自身利益受到侵犯时,选择伤害与她们契约的丘比。

    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主观意愿上的「欺骗」。

    人类拥有所谓的临终关怀、善意的谎言这类的概念,丘比们也是以符合人类思维方式的方法行动的。

    签订契约的少女最终会走向灭亡,就像人类最终会死一样,这不过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步发展的一个过程。

    而且如若魔力使用得当,魔法少女完全可以拥有远超人类本身的寿命,更不用担心躯体的老去。

    就连战斗本身,也不过是为了得到悲叹之种,让自己能够活下去的一种策略罢了。

    人生来自私,一切为了自己,仅是因为丘比没有在契约之初详细说明实现愿望的代价是他们本身,过错便全是丘比的吗?

    又有多少少女是完全没有耐心听完代价,就急着许愿的呢?

    丘比们完全可以不出现,放任人类少女继续她们的人生。

    放任出了车祸的少女不管,不给她选择的机会,让她就那样死在车祸现场,这样那位少女就能够不再不安了吗?

    无视苦难少女的烦恼,让她就此看着被教会排挤的父亲一日日颓废,最终一家穷困潦倒,饿死街头,这样那位少女就能坚持父亲正确的理念了吗?

    不去在意少女的心事,让她就那样看着竹马一辈子瘫痪在床,再也无法步上华丽的乐场,这样那位少女就会不再掩藏情思,向少年告白吗?

    ……

    Incubator一族并不是出于恶意才与少女们签订契约的,只是这些少女太过年轻,太过不成熟,她们的视界只看得到自己周遭经历过的一切。

    所谓的大义,所谓的世界存在,对于她们来说太过遥远。

    少女们认为丘比太过残酷,可真正的残酷,她们又何尝见识过?

    人类本身其实就是很残酷的动物。

    例如实验动物,人类可否询问过实验动物是否愿意成为实验体呢?例如驯养牲畜,这不过是人类为了能够更好延续自己种族续存的手段罢了。

    这一切都是基于人类的实力远超过其他物种而产生的行为。

    Incubator一族的科技实力,种族的存在形式都远胜于人类。

    如果Incubator真的残酷,祂们完全可以直接以人类对待其他地球物种的方式对待他们。

    将人类圈养,选取显性性格不同的基因加以培养,以特定的环境予以驯化,最终得到实现「延续宇宙」为崇高理想而献身的个体。

    若是人类中诞生反抗个体,Incubator一族也完全可以寻求其他宇宙种族的支持与帮忙。

    人类的发展历史终究是太过短暂了,宇宙中的高级生命体种族甚至可以像人类灭绝其他地球物种那般,轻易的毁灭他们。

    毕竟,若是要论为宇宙牺牲,牺牲人类总好过祸害祂们自己的族群要好。

    会选择用「奇迹」作为交换的契约方式,正是丘比一族将人类视为同等智慧生命体存在的证明。

    所以,丘比并不后悔,祂的族人们也是如此。

    【延续宇宙的续存】

    这个计划最终还是失败了。

    最后一刻来临时,丘比也只是淡淡的注视着意识体中那颗满是裂纹的内核,静待黑暗降临。

    祂知道自己死后,这个世界所有的污秽和诅咒会在整个宇宙肆虐,但Incubator一族尽力了,祂们努力的撑到了最后一刻。

    ……这也算是祂们用自己本身延续了宇宙吧。

    丘比的心态一直很平静,或者说从诞生起祂的内心在绝对理智的影响下,一直都没有波动过。

    没有所谓的沉没成本效应,不会后悔,更不会自责。

    Incubator本就不是出于责任感而为了宇宙续存而奋斗的,祂们的诞生为了这个目的本身。

    如今这个计划终将失败,祂们也就没有了存在的意义。

    丘比并不恐惧死亡,死亡对于祂们而言只是最后的归宿,意识回归混沌本身就是一种安宁,让祂彻底摆脱污秽,拥抱虚无的安宁。

    祂死亡后,世界会怎样又与祂何干呢?

    祂们一族已经尽力了,接下来魔与神的爱恨情仇,丘比才不要参与。

    然而,这一切都被世界意识破坏了。

    擅自的闯入世界扰乱祂的死亡过程,擅自的将祂升格成为概念让污秽从此和祂密不可分,又擅自的改动祂的概念让祂再度陷入无意义的重复。

    如果这一切都是噩梦就好了。

    丘比有时也会这样不受控制的想到。

    或许早在祂成为概念,彻底和那些污秽融为一体时,祂就已经坏掉了。

    如今的丘比,虽然依旧不懂人类的「爱」,却熟知人类的「绝望」。

    祂行事变得比以前更为温和,也更为狡猾,因为那些源自于人类的污秽的东西就封存在祂体内,摆脱不掉,割舍不了。

    被「世界意识」俘获的事已成定局,丘比不会为反抗不了的事情而感到烦恼。

    不过既然作为概念继续活了下去,祂总得有点目标来应对看不见头的打工生涯。

    这个目标就先从研究「爱」开始吧!

    「圆环之理」曾说过,「爱」是人类存在的基石。

    有「富江」这么一个“爱”的化身在,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呢?

    丘比对此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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