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刚过,漠北便向西楚递了国书,使臣带着大批珍禽异兽、金银珠宝进献西楚,皇帝龙颜大悦,遂在朱雀楼设宴招待使臣。

    六层楼阁巍峨耸立,朱墙上覆金黄琉璃瓦,飞檐翘角处亦雕刻着冲天龙蟒,气势磅礴。

    鱼听雪作为当朝丞相独女,亦在此次受邀之列。朝臣在左,女眷在右,鱼母带着鱼听雪落座至右侧次座。

    她今日着一袭水蓝色缕金藤纹云锦大袖衣,三千青丝以海棠滴翠珠子碧玉簪挽就,简约而不失大气,愈发衬得她肤若凝脂,眉眼如画。

    腰间饰以羊脂玉坠,行走间环佩叮铛,恰似山间清泉,引得周围夫人小姐频频侧目。

    鱼听雪刚于母亲身后落座,李侍郎家的长女便凑了过来。红绡是个有些富态的姑娘,圆圆脸庞上总是带着笑,极招人喜爱。

    “红绡妹妹今日来得甚早,可知晓陛下宴请朝臣家眷是为何意啊?”

    往年漠北使臣来访,西楚帝也只是宴请朝臣作陪,从未有过邀请朝臣家眷的先例。

    李红绡讶异地看着她,颇为疑惑:“鱼姐姐不知道吗?听我爹说,漠北此次来向陛下提了和亲之事,今日设宴应当就是敲定此事。”

    鱼听雪心里咯噔一下,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母亲为何愁眉不展。

    三十年前漠北惜败于西楚,自此成为西楚的附属国,每年都要向西楚进献大量财物,而西楚也会将公主远嫁漠北,以此巩固两国邦交。

    可当今陛下膝下只有一女,极尽宠爱,漠北贫苦,自然是不愿将爱女远嫁漠北,那么就只能从朝臣家眷中选择和亲人选了。

    她转头看向首座,公主并未出席。

    “漠北二王子、使臣到——”

    神思恍惚间,大殿门口传来太监尖细的嗓音。她寻声望去,漠北使臣团五人踏进了殿内。

    为首男子身形极为颀长,着一袭绛紫云符纹劲装,腰佩一柄银制弯月小刀,棕发微卷束于脑后,额间发带上的朱色嵌钻愈发衬得他眉眼深邃。嘴角噙着淡淡笑意,被内侍引着走向坐席。

    原本还算嘈杂的大殿瞬间安静下来,道道打量的目光不断落在他身上。

    传言漠北常年受风沙侵扰,再加之土地贫瘠、物资匮乏,是以漠北族人普遍都面颊粗糙、身材矮小,可这二王子拓拔晗瞧着却是个颇有风华的男子。众人心里生起嘀咕来,果真是传言不可尽信呐。

    不待这各有思绪的气氛持续多久,西楚帝便携皇后现身上首,众人纷纷起身行礼。

    西楚帝一身明黄龙袍,头戴冠冕,威严而高贵,大手一挥:“免礼。”

    “谢陛下。”

    “各位漠北使者远道而来,朕略备薄宴为你们接风洗尘,今晚务必尽兴。”西楚帝笑着看向左侧,极为和善。

    拓拔晗及使臣起身,左手拍在右肩,恭敬回道:“多谢陛下的盛情款待。”

    随后丝竹音起,披着轻薄纱衣的舞娘莲步轻移,在中间空地翩翩起舞。

    李红绡戳了戳鱼听雪,见她转头便低声道:“这拓拔晗长得倒的确不错,只是可惜漠北远不如西楚富庶,不然嫁去和亲也不算可怕。”

    鱼听雪看着她腮帮一鼓一鼓得,不由伸出手捏了下,笑道:“傻丫头,找郎君不能光看容貌,还得看对方的人品、才华和家世。容颜易逝,人品和才华才是不会因着时间而流逝的东西。你这妮子可别被哪个俊俏小郎君勾了魂去。”

    “哎呀鱼姐姐你说什么呢,”李红绡涨红了脸,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才不是那么肤浅的人。”

    鱼听雪无奈笑了笑,哄孩子似的附和了两句,抬手抚了抚她柔顺浓黑的长发。

    拓拔晗斜倚在座椅上,天青色的酒杯在他修长手指上微微晃动着,一双瑞凤眼饶有兴趣地看着鱼听雪,唇角微勾。见她看来,冲她举了举杯,仰头饮尽。

    他从一进门就注意到了她,明明置身于喧闹嘈杂的宴会之上,却安静坐于一角,格格不入。

    鱼听雪强压下内心的不安,也回以一笑。

    酒过三巡,其中一位使臣起身朝西楚帝行了一礼。

    “陛下,此次我们代表漠北出访西楚,受王上所托,想向您求娶一位公主,以示两国友好。”

    西楚帝示意使臣坐下,笑呵呵道:“理该如此。”

    说着转头看了眼右侧,又似有若无地看了眼鱼听雪,她桌下的手狠狠攥了起来,挺直的背瞬间紧绷。

    “只是朕的公主尚且年幼,且最近患了病,连宴会都不能来参加,恐怕是不能随你们前往漠北了。”

    拓拔晗的眼神玩味了几分,压下想要起身的使臣,静待西楚帝下文。

    “不过朝中许多重臣的千金亦教养得十分得体,丝毫不逊色于公主,依朕看,亦可以公主身份前往漠北和亲。”

    “朕听闻鱼丞相有一女,堪称国色,不知今日应邀与否?”西楚帝话语一转,笑着望向下首的鱼言哲。

    他端着酒杯的手一抖,哗啦洒在了衣袖上。女眷的目光则聚焦在了鱼夫人身后的蓝衣女子身上。

    鱼听雪深呼一口气,心里的大石似落了地,竟有种暴风雨终于来袭的“踏实感”。

    她刚才便已明白过来这场宴会是冲鱼家而来。父亲如今位极人臣,陛下那双眼睛可盯得紧,唯恐他与哪位重臣结了亲,危及皇权。而把自己远嫁漠北,百利无一害。

    她脸上是恰到好处的笑意,缓缓起身,迈步走到大殿中央提裙跪倒,双手覆于身前,脊背挺直,嗓音清冽。

    “臣女鱼听雪,叩拜陛下、皇后娘娘安。”

    “你便是鱼听雪,”西楚帝赞许地看了眼鱼言哲,“丞相果然教女有方。端庄典雅,天姿国色,竟比公主还要夺目两分。”

    “陛下谬赞,小女怎敢与公主殿下相提并论。”鱼言哲微微颔首,面沉如水,又朝着欲起身的鱼母摇了摇头。

    西楚帝爽朗一笑:“你啊你,总是如此谦逊。太后可是对鱼听雪赞誉有加,贞静柔婉,进退有度,可堪太子妃。”

    鱼听雪心里不由浮起一丝冷笑,面上却不显毫分。

    拓拔晗看着她跪得笔直却透着一丝倔强的身影,意味不明地举杯与鱼言哲碰了下,笑言道:“鱼丞相果真教女有方,令千金颇有您的风骨。”

    鱼言哲冷哼一声,一个正眼都未给他,珠玑道:“漠北也知晓风骨二字?”

    拓拔晗呵笑一声,自顾自又添了杯酒,并不接话。

    “鱼听雪,你可愿代替公主前往漠北,结两国之好?”西楚帝高坐上位,威仪无双,一双眸子温和却极具压迫感。

    鱼听雪秀眉微蹙,神情间略带惶恐,俯身恭敬回道。

    “陛下恕罪,臣女实在惶恐,臣女出身低微,远不及公主殿下风姿绰约。若代替公主和亲,唯恐被认为是轻视慢怠漠北,若因臣女而伤了两国邦交,臣女万死难辞其咎。”

    语罢重重拜倒在地,其恭顺惶恐之态,任谁看来都会认为是这个小姑娘被西楚帝话语中的家国重任吓到了。

    拓拔晗眼底浮现一丝笑意,冷眼瞧着这出君臣博弈的大戏。

    西楚帝淡淡看了一眼鱼听雪,又转头看向鱼言哲:“鱼爱卿以为如何?”

    鱼言哲从席间迈出,掀袍跪倒在鱼听雪旁边,神情如出一辙的惶恐。

    “陛下恕罪,小女所言正是老臣所虑。为国尽忠自是每位子民的义务,可小女实不敢与公主殿下明月争辉,唯恐怠慢了漠北,不能替陛下分忧啊!”

    众人默然。

    这鱼家父女俩口口声声“陛下恕罪”,将公主高架云端,自身贬入尘埃,可所言皆在驳回陛下要她替嫁的意思,全然看不出顺承天意。

    “陛下,丞相所言极是,我等代漠北求娶的是西楚公主,绝非朝臣之女。”络腮胡使者面露不满,起身朝西楚帝行了一礼,忿忿不平。

    若是西楚只让一位朝臣之女与漠北联姻,不就明摆着不将漠北放在眼里,那日后草原各部族又将如何看待漠北。

    空旷奢华的大殿中央,臣子跪地婉言谢绝天恩,漠北使臣更是面带愠色,西楚帝盯着他们的眸子闪了闪,突然起身走了下来。

    “鱼家乃是我朝的百年世族,书香底蕴毫不逊色于皇室,鱼听雪的才情容貌犹胜公主一筹,”说着他伸手去扶鱼言哲,“她远比公主更适合和亲。”

    鱼言哲却并没有顺着他的动作站起身来,反倒是挺直着背,铿锵道:“微臣的长子少煊戍守边关,数年回不了一次家,微臣与夫人膝下只有听雪这一个女儿,陛下真要如此狠心吗?”

    此言一出,朝臣面上不免动容,毕竟都是做父母的,谁不想儿女绕膝,阖家团圆呢。

    但鱼听雪却顿觉此言不妥,父亲这话不就是在提醒陛下他们鱼家如今朝中有人,军中也有人吗?

    果不其然,西楚帝面上笑意淡了些,收回了要扶鱼言哲的手。

    “鱼爱卿在朝为官,为朕出谋划策,鱼小将军戍守边关,替朕镇守国门,朕得你们父子二人,是朕之幸。如今鱼听雪远赴漠北和亲,更是为两国安定立下汗马功劳,一门三杰,鱼家功在千秋。”

    “自今日起,鱼听雪就是西楚公主,封号昭宁。”

    “陛下!”鱼言哲陡然大了声音,顾不得冒犯天威,直挺挺地站起身与西楚帝对峙。

    可西楚帝并未理会他,转身看向拓拔晗,“二王子以为如何?”

    使者还要再辩,被拓拔晗一把按了回去,他眸子微眯,起身朝皇帝颔首道:“并无异议。”

    “鱼爱卿以为呢?”

    “我不同意。”。

    鱼言哲甫一出声,鱼听雪便慌忙拽住他,再僵持下去,吃亏的只会是鱼家。

    “父亲。”她哀求似的看向他,鱼言哲争辩的话堵在了喉咙,拳头攥紧又松开。最终冷哼一声拂袖离席,直接将西楚帝与漠北使臣晾在了宴上。

    西楚帝面不改色地走回上首,大手一挥,歌舞再度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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