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妃拉起她的手,笑容欣慰:“婚服我顺道帮你取过来了,你别再差人跑一趟了。”

    “麻烦娘娘了,”鱼听雪抽出手倒了盏茶双手递给她,笑道,“婚服尺寸有些不合适,前些日子送去改,还没来得及差人去拿,没想到您就拿过来了。”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过来昭宁殿刚好经过织锦局,顺道的事。”

    说着她瞧了眼一旁的天青色酒瓶,促狭道:“旭儿刚还说要过来这里,被我拦下了。”

    她面上出现恰到好处的娇羞,脸颊飞上两团红晕,宛若锦霞。柔妃笑意更甚。

    “在看什么书呢?”她拿起一旁的书翻了翻,轻轻读出了声,“《九州地理志》。”

    她就着月色翻了两页,见上面字迹竟与当朝文字有所不同,心中浮上丝讶异:“这是本古籍吧,有些字我都不认识呢。”

    鱼听雪轻点了下头:“我儿时随母亲去玉门关时,碰到一个游方术士,说是与我有缘,便将这本书赠予了我。里面的文字应当是一千年前大梁朝的文字。”

    “你能看懂内容?”柔妃不由啧啧称奇,“你父亲培养你真是花了心思的。寻常官家女子读书识字读《女戒》,再好点的学上些诗词歌赋,鲜少能被允许读这些杂书。”

    她低头看向摊在桌上的古书,眸光温暖,似是想起了儿时围绕在父母膝下的时光,笑意明显:“父亲说过,华夏几千年的历史,出了无数雄才大略的帝王、功在千秋的文人将相,他们每个人都远比《女戒》这些糟粕可读得多。”

    “而女子并不比男子差在哪里,所以父母对我和兄长的教养其实并无太大差别。”

    柔妃原本笑意盈盈的眸子浮上一层灰蒙蒙的雾气,又很快掩去,仿若先前眼中的落寞不曾出现。

    “你父亲的确是能说出这话的人,”她又盯着那本古籍看了会,轻声道:“他本就如此。”

    鱼听雪心下怅然,当年若非西楚帝将柔妃远嫁和亲,以父亲的出身和才学,倒还真有可能与柔妃结成连理。只是此时说再多都已无用,而母亲和父亲这么多年来感情也一直都不错。

    “听雪,”柔妃掩去眸中情绪,面上浮现一丝愧疚,“让你代替永乐来和亲,是皇兄他对不起你,你受委屈了。”

    她笑着摇了摇头,却没有接话。

    “不过你我都是西楚子民,家国始终应当排在个人荣辱喜乐之前,”柔妃见她面上无甚变化,话锋一转道,“不过旭儿是个好孩子,你嫁与他,必然不会受委屈的。”

    鱼听雪不由笑意深了些,这柔妃打一棒子给个甜枣的手段真是不错,难怪能把漠北王的心笼络住,将王后稳稳碾压。

    “娘娘说的是,为家国大义,听雪无怨无悔。”她说着将古籍与狼毫收了起来,柔妃见状便站了起来。

    “对了,这是翎儿给你的礼物,”她招来一旁捧着礼盒的侍女,将东西递给她,“她被我拘在宫里学女工,天天嚷着要来找你。”

    她脸上的笑意真诚了些,掀开盒子看了眼又小心翼翼地合上:“王姬性子豪爽纯真,听雪也很喜欢。还麻烦娘娘转告她,礼物我很喜欢。”

    柔妃笑着点头,带着侍女告了辞。

    鱼听雪却没有回到寝殿,反而又坐了回去,拿起一旁的“晓山青”慢慢啜着,眸子微眯。

    **

    与此同时,乌云从远处踱步而至,将圆月遮盖了起来。宣明殿内的气氛亦沉闷压抑,甚至带着些剑拔弩张。

    昏黄烛光在桌案两侧燃着,焰光跳动。漠北王俯身在堆积如小山般的奏折之后,不时地写着什么。

    拓拔晗沉默着立于一侧,藏青衣衫微微凌乱,嘴唇周围的青色胡茬也冒了头,整个人看上去与以往意气风发之态大为不同,莫名憔悴。

    “你深夜来此,所为何事?”静谧良久,漠北王略微嘶哑的声音在殿内响起,抬头见他这副模样便有些不悦,“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了?你好歹也是王子,如此姿态成何体统。”

    拓拔晗却未辩解,冲他行了一礼,深深弯腰不肯直起身来。漠北王盯着他瞧了一会,再次问他:“你深夜来找寡人,到底要做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直起身来,抬头与漠北王对视,眸光坚定,一字一句道:“求父王解除昭宁公主与拓拔旭的婚约。”

    “什么?”漠北王不可置信地看向他,对自己听到的话产生了怀疑,“解除旭儿与昭宁的婚姻?”

    “是。”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再过几个时辰便是他们大婚的日子,你现在要寡人取消他们的婚约。拓拔晗,酗酒将你的脑子也喝坏了是不是!”

    漠北王看着他颓废不堪的模样愈发生气,抬手就将奏折砸了过去。他沉默着一动不动,奏折边角瞬间将他额头砸出了血,血丝慢慢渗进了眼睛里,格外骇人。

    “这半月以来早朝也不上,日日酗酒,你可知那些大臣是如何参你的?”漠北王说着从桌案后站起了身,大步走了过来,如一座默然不语的山丘般伫立在了他身前。他却一步未退。

    拓拔晗身材其实已足够颀长健壮,可在他面前却仍旧显得单薄。

    他微微仰头,倔强的眼神直直地撞进漠北王的眸中,“儿臣当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您没有听错。”

    他一掀衣袍跪了下去,声音闷闷地传来,“求父王取消他们二人的婚事。”

    “为何?”漠北王双手负在身后,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神情复杂又略显无奈。

    他的这个儿子啊,自小便与他不甚亲近,记忆里他总是躲在母亲身后,用一种渴慕又胆怯的眼神望着他。后来那个女子离世,这个孩子便愈发与他生疏,恭敬有余,亲昵不足。

    拓拔晗抿着唇不发一语,他也不催他。室内静得出奇,若不是烛光摇曳,倒真叫人怀疑时间在这里停滞了。

    “儿臣心悦她。”

    此话一出,像是堵塞山间清泉的石块被人挪了开去,他接下来的话也自然而然地说出了口。

    “儿臣第一次见她,便被她的淡然宁静所吸引,到后来一路逃亡回到漠北,更是被她的善良和聪颖所打动。这二十年来,儿臣从未对哪个女子有过这种感觉,她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我拓拔晗此生非她不娶,还望父王成全。”

    他高大身躯深深地伏倒在地,做足了姿态。

    漠北王低头盯着他看了半晌,缓缓蹲了下去:“你是为了她,还是她身后西楚的势力?”

    拓拔晗闻言直起了身子,与他视线相碰,眸光沉静:“父王多虑了,儿臣心悦昭宁,无关势力,只因为是她。”

    漠北王嗤笑一声,眸中失望一闪而过,紧接着站起了身:“旭儿与昭宁两情相悦,况且明日便要大婚,不可能取消,你回去吧。”

    说着他便要转身离去,拓拔晗眼疾手快地拽住了他的袍角,看向他的眼神竟带了怒气。

    “自小您就偏心拓拔野和拓拔旭,时至今日关乎儿臣的终身大事您还要偏心他吗?儿臣从小到大从未求过您什么,您当真不能成全儿臣吗?”

    最后一句话他几乎是低吼出来的,眼尾逐渐变红,看向漠北王的眸子带着压抑了多年的愤怒,攥着他袍角的手骨节发白。

    漠北王低头与他对视,两双截然不同的眸子在空中相碰。一立一跪,在君权与父权下身份地位的高低,高下立见。

    穿堂风一拂而过,室内烛光几乎熄灭,光线瞬间暗了些许。

    “嘭——”

    漠北王一脚踹在了拓拔晗胸口,他的身体倒飞而出,口中鲜血不断涌出,却愣是一声没吭。

    “这么多年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兄友弟恭、互相礼让没有学会,倒是学会顶撞寡人了!”

    拓拔晗抬手擦掉唇边血迹,捂着胸口站了起来,眼神晦暗:“父王,父慈子才孝,您说我只学会了顶撞您,可您为何不在自己身上找找原因?我们兄弟这么多年一直不睦,你的偏心偏见可是立了大功的。”

    “滚出去!”漠北王气得面色发白,声音沙哑。像被踩中了尾巴的老虎一般暴跳如雷,指着门口勒令他离开,“你给寡人滚去边境,永远不要再让我见到你!”

    拓拔晗嘴角勾起笑,漂亮眸子中却满是苦涩与失望,讥讽地看着眼前这个他称作父王的男人。

    “哈哈哈,”他转身笑着走了出去,声音虚弱却坚定地传进来,“您放心,我就是死在边境,也绝不会再踏入呼兰城一步。这辈子,我都不会再出现在您面前碍您的眼。”

    拓拔晗的声音逐渐远去,漠北王却伸手按着心口,嘴唇青紫,大口喘气。直到莫乘风端着药走进来,喂他喝下才有所恢复。

    他不顾心口传来的不适感挪步到了窗户旁,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说出口的话像是在问莫乘风,又像是在问自己。

    “他会理解寡人吗?”

    莫乘风戴着面具的脸看不清楚神色,声音嘶哑却莫名有着安抚人心的作用:“会的。”

    “终有一天,殿下会理解您的苦心。”

    漠北王轻叹一口气,笑意苦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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