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听雪放在桌上的手无意识地敲打着,垂首思索了半晌,抬头看向他:“番禺郡官匪勾结,势力错综庞杂,此状当有上、中、下三种解决方法。”

    莫乘风吹浮沫的动作顿了一下,掀眸瞥了她一眼,淡淡道:“说来听听。”

    她停下了敲打的动作,黑眸沉沉,嗓音冷静。

    “城中现有鱼龙帮、黑云寨和焚乌阁三股江湖势力,其中以鱼龙帮为最强,黑云寨次之,焚乌阁少有露面,实力尚是未知,但它能在番禺立足,想来不会差其他两个帮派太多。

    “郡丞巴勒与帮主尹青山、寨主肖石宇十分交好,匪借官威,官乘匪势,在军政、经济各方面都有所勾结,实力不可小觑。焚乌阁倒像是夹在这三股势力中间,既不亲近也不太过疏远。”

    莫乘风点了点头,她悄悄松了口气,声音也大了些。

    “要解决番禺官匪勾结的问题,下策便是调兵前来攻城,将三股江湖势力和巴勒一网打尽,”她沉吟一瞬,摇头道,“可这样有一个不可消除的弊病。一旦真的攻城,难保这些人不会狗急跳墙,拿城中百姓开刀,届时死伤人数将十分惨烈,番禺甚至都可能变成一座空城。”

    “中策便是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搜集巴勒和贼匪勾结的证据,先将他拉下马来,再以最小的损失将其逐个击破,”她看向莫乘风,试探道,“先生既要我独立解决此地之事,想来应当不会再替我向漠北王谏言。”

    他随意点了点头,追问道:“上策呢?”

    鱼听雪喝了口茶,笑意浅淡,眉宇间神色却极为自信。

    “上策便是让这几股势力狗咬狗,咬死一到两个我们再出手,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将他们彻底肃清。”

    莫乘风抱着胳膊靠在椅子上,面容淡淡:“怎么个狗咬狗法?”

    她伸出刻意涂黄了的手蘸了茶水,借着银白月光和昏暗的烛光,在桌上描画着。

    “巴勒、尹青山和肖石宇的联盟看似牢不可破,但仔细想想,这个联盟并不稳固。”莹白食指在肖石宇处点了点,道。

    “黑云寨与鱼龙帮先是竞争对手,其次才是合作伙伴,城中油水就那么些,一个多拿了,另一个就只能少拿。同为番禺两大帮派,肖石宇心内不可能没有怨言,只是需要一个爆发点。

    “只要他与尹青山爆发了不可调和的矛盾,我们便可借力打力,最后坐收渔翁之利。”

    莫乘风的神情由不甚在意逐渐变得认真,视线随着她的手指移动,见她停了下来,又追问道:“还有一个呢?你想如何处理。”

    她面上有些犯难,声音低了些:“我在想可不可以将焚乌阁收作己用,相比这两股势力来说,它的存在感不太强,也未听闻做了多少孽。只是我还没想好能打动它的筹码是什么。”

    他点了点头,眼底是淡淡的赞赏之意,出声提醒。

    “你知道对于如今的江湖人士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什么?”鱼听雪抬眸看向他,神情颇为困惑。

    江湖人士不都追求洒脱出世、一人一剑走江湖吗?她好像给不了。

    “认可,”想了想他又道,“朝廷的认可,百姓的认可,对于他们来说,都是不易得到的东西。十年前对江湖势力的围剿,让他们从奔涌不息的大河小溪汇聚成了暗流,再难以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世人眼中。”

    鱼听雪神情疑惑,低头思索着,莫乘风也未出声提醒,耐心地等着她。

    “先生的意思是说,让我以扶持焚乌阁被朝廷所承认为筹码,将他们收为己用,利用它肃清其余两股势力?”她抬头盯着他,有些不确定。

    莫乘风嘴角提了提。

    她摸了摸鼻子,讷讷道:“我以为先生对江湖势力的态度是坚决铲除、绝不留情,没想到还会再给他们生根发芽的机会。”

    “江湖是覆灭不了的,”他笑着摇了摇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江湖是狭义之气、自由之风的代表,是无数少年人、囿于尘世之人所向往的地方,它只会变弱变小,不会消失。”

    一阵清风吹过,竹叶飒飒作响,一朵夕颜花越过围栏落到鱼听雪面前,像是怕惊吓到了它,她轻声问:“先生不怕十年前江湖势力为祸世间、碾压朝廷的灾难再现吗?”

    “哈哈哈!”

    莫成风抚着胡子大笑两声,答:“我既能让它覆灭一次,就能让它再覆灭一次,允许它存在,并不代表着它可以越过规矩去。控制一个事物最好的方法,不是让它消失,而是在自己制定的秩序之内,无限壮大却不能最大。”

    鱼听雪目瞪口呆地盯着他,她以前只觉得这人学识渊博、心思深沉,可没想到他的想法竟如此的……

    与众不同。

    “您与我父亲是朋友?”她以手掩唇,不自然地轻咳一声,“您二位性格倒是大为不同。”

    莫乘风冷哼一声:“不是朋友,也就认识。”

    话音刚落,她就被清香怡人的茶水呛得窒息:“咳咳咳——”

    也就认识?

    也就认识会冒着诛九族的大罪将你这个“罪臣”偷梁换柱?也就认识会将你所撰《太平六策》的手稿保存至今?

    她倒是也想有这么一个“也就认识”的朋友。

    “鱼言哲那家伙,学识是有的,本事也是有的,可是他有一个致命的缺点,你知道是什么吗?”他翻了个白眼,嫌弃地看着鱼听雪。

    她试探着低声道:“太刚正不阿了?”

    她从未见过父亲培植党羽、收受贿赂,甚至同僚赠他一点老家特产,他都要用同等价值的东西还回去。

    “我呸!你倒是会给你爹脸上贴金。”

    莫乘风的眼睛瞬间瞪大,说起鱼言哲,他像是有一肚子的怨言。

    “什么刚正不阿,他就是蠢和软弱!当年他要是坚定站在我一面,我何至于那么快就惨烈落败,若我能成功,西楚绝对比如今更上一层。天下共主,指日可待!

    “你爹那家伙,嘴上之乎者也、正人君子,实际骨子里还是跟那些贵族一样,想的始终是世族的利益,从未低下他高贵的头颅去看一看百姓,去看一看那些寒门学子是多么需要一个公平公正的机会。”

    当年的一幕幕在他脑海中闪过,那种孤立无援、举世皆敌的感觉让他觉得浑身阴冷,面颊由潮红逐渐转白,呼吸粗重。

    “先生?”鱼听雪被吓了一跳,连忙倒了杯热茶递给他。他颤着手接过饮下,缓了半晌才恢复了正常。

    “从我有记忆起,我就总是见他捧着您的《太平六策》在研读,可每当我问他当年那场轰动朝野的‘飞雀案’时,父亲总是流露出悲伤,说他有愧亦有悔。”她抿了抿唇,轻声询问。

    “您与我父亲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史书记载莫为寒勾结叛贼,意图谋逆,满门抄斩。”

    莫乘风摆了摆手,似是不愿再去回忆那些往事:“阶级不同,诉求不同。我与他之间无关对错,只论行迹,我太过苛求他,他也不懂我。殊途而已。”

    鱼听雪还没来得及询问他这话何意,他就已经起身往屋内走,背影孤寂又傲然。

    她未曾出声拦下他,就如同当年那个意气风发、未经雕琢的鱼言哲没能救下自己嫉恶如仇、胸怀万民的好友莫为寒。

    正如他所说,殊途而已。

    **

    许是白日里发生了太多事,鱼听雪睁着眼睛到了天亮。卯时刚至,她便起身换了衣衫,拿上敕碟和告身前往府衙。

    已经第四日了,再不去就说不过去了。

    只是如她所料,府衙内的人极为难缠,一会说她与告身上的人长得不一样,一会又说她敕碟上的官印是假的。总之就差告诉她,这个官你当不了,快走吧。

    刚开始她还好言相对,可那些人愈发蹬鼻子上脸,饶是她的好性子,也被磨没了。

    “确定不能办?”她勾唇笑了下,面上神情却冷极。

    衙内摆手驱赶道:“你这敕碟和告身都不是真的,办不了。”

    鱼听雪“啪”一下将两件东西扔在他脸上,冷脸喝道。

    “我不管你受了谁的指示,但我劝你睁大狗眼好好看看,我是朝廷钦派郡尉祝迎朝,掌管番禺驻军,你以后要在我的手底下当差。”

    “今日你为难于我我也知是谁的授意,我可以不跟你计较,但若再如此,我倒也不介意动动手中职权,让你知道得罪我的下场。你看看他会不会保你。”

    衙内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嘴唇嚅动着没说出话。

    她一把扯回告身,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她初来此地本不愿太过惹眼,奈何这些人一个两个都要上赶着找她晦气。

    她倒也不喜欢做那人人可捏的软柿子。

    揣着一肚子火气,鱼听雪冷着脸出了衙门,直到站在了忧酒馆门口,怒气才稍稍去了些。

    许是昨日之事太过血腥,今日酒馆里零零散散得没几个人,连那掌柜的都坐在一旁打瞌睡。

    她四下打量了几圈,也没看到月娘的人,正打算改日再来,就被一道声音叫住。

    “小祝大人这边来。”

章节目录

君恩难负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徐风吟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徐风吟并收藏君恩难负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