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夜,倒还夹杂着些许的暑气,同汀芷居冰盆里头每日垫着各色的花瓣讲究不同的是,惠茗居的五娘则不讲究这些个,每每睡时,都不喜丫鬟替自个儿打一夜的扇,而是直接让人在南窗前的小几上摆上一盆冰,再开了窗,晚风夹着冰气的凉爽,自然能解了满身的燥热,倒是可以美美的睡上一觉。

    兴许今日着实是累了,五娘吃了宴席,从荣养堂回了惠茗居,自个儿梳洗梳洗,便也就熄了灯,倒头就睡。

    至于惠茗居服侍的丫鬟婆子,也早就习惯了五娘不假人手的行径,熄了灯,便各自回了自个儿的耳房厢房歇了。

    不过,西厢的此致与敬礼两个五娘身边服侍的丫鬟,倒在各自的床上,却也没有似五娘那般闭眼就入了睡,而是一反常态的生出了几丝的担忧。

    “服侍了老夫人后,太太势必要去六姑娘的院子呢!咱们姑娘同六姑娘的院子又只隔一条小径,太太又是姑娘的嫡母,好容易回了梅花巷,万一要是来了咱们院里头瞧瞧姑娘,眼下连个守门的婆子也俱睡下了,少不得要拂了太太的面子,姑娘还得落个不敬嫡母的坏名声呢!”

    听着此致忧心的絮絮叨叨了一通,敬礼也有些担忧,却又同此致不同

    “太太前些年也回过几遭梅花巷,你又瞧见太太何时来过咱们院里头,与其担心这些个不可能的事儿,不如担心明儿个姑娘起了早,去福康院给太太请安会不会被敲打罢,反正前头不论哪一遭太太回来,但凡只要晓得咱们姑娘比六姑娘冒头拔尖的,都会寻了各种理由敲打咱们姑娘的,咱们为此替姑娘受的罚还少了。”

    两人想了一遭二太太每每回了梅花巷,不是因服侍他们姑娘不妥帖被罚了在自个儿厢房里跪一整日,就是因福礼做不到拿尺子量出来的规矩,而被罚了双手将装了满满一盆的水举过脑袋站两个时辰,偏生又只私底下在她们所居的西厢里头暗暗的罚,倘传出去了,更会惹来二太太越发的着恼。

    所以这些年来,尽管被罚了不少遭,但她们乃至五娘,从未将二太太种种刻薄苛责传出去半个字,一来保住了二太太贤淑的好名声,二来,倒是变向的让二太太的苛待适可而止。

    毕竟,二太太也不想将事情闹大,只每每回来敲打敲打五娘,让她晓得嫡庶有别以及前程尽数捏在嫡母手上罢了。

    一想到二太太但凡回来便处处挑他们姑娘的刺,便是院里的管事妈妈也跟着吃挂落受罚,此致以及敬礼就不由得浑身俱颤。

    忽而,此致才幽幽叹了一句

    “唉!熬吧!熬过太太回了保定府也就好了,再熬到姑娘嫁了人做了当家主母,咱们这些个为奴做仆的,便也就更好了。”

    敬礼也喃喃跟着道

    “是呢!要说整个老三房,就属服侍咱们姑娘最轻松,白日里只需做好分内事,夜里只需一个奴儿睡在外间罗汉床上,用姑娘的话说,轮班值夜,夜里却不见姑娘喊过咱们一次,倒是能睡个饱觉,夏日里分冰,冬日里分炭,每日分的那些个饭菜,更是从未呵斥过咱们一句,这一桩桩一件件的,说起来都是小事,但,又有哪个主子能似咱们姑娘这般把咱们这些奴儿当个人瞧的呢!便是给我千两银钱,我也不会换个主子服侍的。”

    “咱们还是听姑娘的话,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好了,今个儿好生睡个饱觉,明个儿便是被罚了举一日的盆,也有力气不是。”

    “嗯!咱们两个是姑娘屋里头服侍的奴儿,可得咬牙撑住了,绝不能让太太找了地儿说咱们姑娘的不是。”

    在此致与敬礼两个丫鬟合眼睡了的时候,同蕙名居黑灯瞎火不同的是,汀芷居倒是灯火通明。

    便是此刻寝屋中只有自己与母亲两人,六娘坐在绣墩上的背脊也挺的笔直,似乎将将听到了另她不悦的言语,六娘拿团扇掩了掩忍不住朝下撇起的嘴角,又长长吐了口浊气,才拿起小几上的栀子花,拽了一片花瓣,懒懒的朝着小几上摆着的铺了层栀子花瓣的冰盆中丢了去,嘴上才道

    “母亲是五姐姐的嫡母,合该拿出些嫡母的风范与气度来,这三番两遭的总也同一个小庶女过不去,没得失了嫡母的身份。”

    六娘这些话险将坐在小几另一侧的二太太气了个倒仰,而六娘则闲闲的又扯下一瓣栀子花丢在了冰盆中。

    二太太气的抚着自个儿的心口片刻,再瞧着六娘一派理所当然的样儿,立时就起了身,又疾步绕过小几,直到六娘的脚边才伸出一根食指戳在了六娘的额上,直戳的六娘眼生不耐,遂不等二太太开口,便抢在了她前头含了几分呛道

    “母亲可是觉着我哪个字说的不对,这可都是先生们教授的道理,倘母亲不信先生的教导,大可去祖母跟前掰扯掰扯。”

    二太太委实没想到自个儿当做眼珠子护着的嫡亲女儿竟这般忤逆自个儿,气的戳在六娘额上的手指直抖了几个呼吸,这才怒的一把抢过六娘还要扯着的栀子花,甩到地上并踩烂撵出不少的汁儿后,这才双眼冒火的指着六娘嚷道

    “你左一句女学先生,右一句女学先生,眼里头还有没有我这个母亲。”

    六娘立时被二太太这一句指着鼻子骂的双颊涨红,便是挺直的背脊也羞恼的颤抖不已,而二太太却还在指着她鼻子继续骂道

    “我都是为了谁,我这还不是为了你这个白眼狼,倒是敢拿你祖母来堵我的嘴了。”

    “你也不想想,五娘那个低贱的小庶女,我在的时候规规矩矩,不敢逾越半步,可我又有几时在梅花巷待着,我不在的这些时日里,她可有老老实实的捧着你,巴结着你,平日里对你这个高贵的嫡出妹妹可没少耍心眼子踩着你讨你祖母的欢心,你瞧瞧她那些个手段,倒是把你祖母哄的服服帖帖的,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明明你才是咱们小二房的嫡女,凭什么被她一个庶女抢了风头,得了你祖母另眼相待,还不是她心机深沉,手段了得,你却倒好,还帮着她说起话来了,简直是愚不可及。”

    六娘显然被二太太一通斥责的又羞又恼,此刻,已然脸颊连着脖子都红的能滴出血来,一颗心连着脑袋,却昂的高高的,看上去就似个倔强的乳牛,明明娇娇俏俏的一个人儿,却满身的傲气与不服输。

    “母亲可是沈家妇,虽沈家重视嫡妻,却没见哪个嫡母打压庶出子女的。”

    六娘一度将二太太气的心口起伏不断,心里头更是波澜滔天,委实料不到,她为了六娘以及她的嫡亲兄长步步算计,到头来,却被嫡亲的女儿这般指责。

    一时着恼六娘辜负自个儿的期望,确是个白眼狼,一时又暗恨沈家的族规,但凡沈家子女,不论男女,三岁都得入族里头的学堂,倘自来带在身边教养,何至于养成今个儿这般样儿来。

    那厢的六娘同样也是羞恼不歇,嘴里头的指责也就没个停歇。

    “先生倒是教导我们,作为嫡妻大妇,合该厚待庶出子女,毕竟同在一个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又都是一个房头的兄弟姊妹,倘庶出子女出息了,哪里还愁子孙不兴旺富贵。”

    话到这儿,六娘扫了眼二太太当真被气的不轻,此刻面色已然黑如锅底,直至此刻,六娘似乎才记起女学中先生们教导过的孝顺。

    所谓孝顺,既孝也顺。

    想到这儿,六娘不由心虚的垂了垂眸,又眨了眨眼想起女学里头先生们教导过的嫡妻大妇的贤惠。

    心里暗暗做了一番挣扎后,六娘便再次将背脊挺的笔直,心底自生了一副理所当然的傲气,再开口时,言语中更是多了好几分的语重心长。

    “母亲,不是女儿非得忤逆不孝,实则是母亲整日盯着咱们小二房这起子家底子,防了庶兄庶弟,生怕父亲私下里贴补了他们去,又防着庶姐踩着我得了莫大的前程去。”

    二太太气的双唇直抖,半个字也说不出来,而六娘则叹了口气,从绣墩上起身后,便拉着二太太的手,见二太太气的要甩脱自个儿的手,六娘却执着的加了些许的气力,紧紧的将二太太的手拽在手心里,双双沉默了会子,又瞧二太太似乎消了些气,六娘才又道

    “知母莫若女,女儿虽不喜俗事烦扰,可是女儿总晓得母亲的心。”

    顿了顿,瞧着二太太似乎因自个儿这一句,脸色越发的柔软下来,六娘也好似鼓了了鼓劲儿,遂又往下道

    “可是母亲有没有想过,兄长虽举业顺遂,却是独木难支,虽有沈家可以依靠,可是哪里比的过同父所出的两位庶兄来的亲近。”

    见二太太张了张口想要驳斥,六娘哪里给她这个机会,立时就继续开口道

    “再则,两位庶兄出息了,自有前程可奔,哪里又会盯着兄长的那点子家业。”

    二太太显然不认同六娘这番话,却又抢不过六娘的话茬,只好含了满腔的怨怪,继续听着六娘的道理。

    “便是五娘在祖母跟前得些脸面,那又如何,她庶出的身份摆在那儿,注定比不得我嫡出的身份,莫不是母亲还怕她的前程越过了我去不成。”

    “更何况,我好歹也活了十几岁,自晓得分辨人心好坏,五娘她确实没存什么坏心,不过就是在老三房出些个风头,得了些祖母的眼,但凡出了门,倒是乖觉的很,断然不会越过了我去。”

    六娘话到这儿,才长长舒了口气,总算是将自个儿的道理尽数说与了自个儿母亲知晓,不论母亲听还是不听,总得与她分说明白才是。

    二太太显然是没听进半个字去,哼了一声,先是甩开六娘的攒着自个儿的手,自个儿恼了一遭之后,又念着三两年才回来一次,便又拉了六娘的手叹了口气道

    “我瞧你如今是长大了,竟比我还有些道理了。”

    好气又感慨的拍了拍六娘的手背,适才又叹着道

    “如今你这样儿据理力争,我这心里头呀!又是恼着你,又是为着你高兴。”

    六娘也不是个傻的,自是瞧出自个儿母亲被自己这一通言辞惹的很是不快,但,她母亲又说她为自己高兴,这又是为哪般,此刻的六娘着实有些想不出,脸上便也就显了出来。

    二太太自来精明,一瞧六娘这脸色,哪里有什么不明白的,立时就拿左手的食指点了点六娘的额头道

    “你呀你,咱们是嫡亲的母女,我哪里会真个儿因着自己女儿的几句话就真的气着了。”

    又嘴角弯弯道

    “我高兴的是,瞧到你不靠着旁人,也能自个儿立的起来,将来嫁到了别人家里去,也无需担心你被欺负了去。”

    六娘自来以女先生教导的规矩约束自个儿,如今听到自个儿母亲说及婚嫁,六娘平日里哪里听过这些个话,立时便羞的两颊似火烧一般的滚烫。

    而二太太则瞧着六娘这般含羞带怯的模样,爱怜的立时就将她拉到自个儿怀里头搂着,想了想,便亲亲密密的凑在六娘耳边道

    “你父亲的同窗余润民,现任鸿胪寺任少卿,家里头只一个独生嫡子,名唤余仁庆,今岁十五,已是中了秀才,以他的才学,二十岁前中了进士是定然的,生的也是一表人才,彬彬有礼,与你倒是正相配,所以,今次得带你去保定府与其相看的。”

    六娘本已娇羞非常,这会子,任是平日里再有些傲气,也直羞的不敢抬头,二太太却不管她有多么的娇羞,继续笑道

    “你也别怕羞,今岁你已十三,合该相看起来,余润民出自山西余家,祖业丰厚不说,余家老太爷更是今上的帝师,虽已故去十几年,但今上却一直念着师生情谊,很是厚待山西余家,余润民的嫡亲兄长现任工部尚书,前几年更是入了阁,是为三辅,余润民是余家嫡支的二房,虽比不得余阁老,山西的祖业不算,京城便有十几间铺子,更是在青云巷有间五进的大宅子,京郊也有个一百多亩的温泉庄子,通州还有几百亩的良田,家里头又是独生嫡子,其妻子王氏,也是出自名门,琅琊王氏,可不比你大伯母的太原差,最是看重规矩,便是余二老爷只一个嫡子,别说庶子,便是庶女也未有一个半点,倘你日后嫁过去,只要规矩上不出错,还不是快快活活的,什么妯娌,大小姑子,半点的闲气都不用生,不似我,整日里要瞧那三个的脸色。”

    话到这儿,六娘便是再羞恼,脑子也还是慢慢分析嫁了余仁庆的好坏来,分析了半晌,只觉着余仁庆真个儿是好的不能再好,挑不出半点不好来。

    婆母出自琅琊王氏,世人都晓得琅琊王氏最重规矩,比之沈家也是不差什么的,压根就不用担心妾室庶出那些子糟心事儿,听她母亲的意思,似乎余家的二房不同大房住一块,也是清静,倒是少了很多扰人心的七大姑八大姨的麻烦事儿,也是不错。

    更还有只余仁庆一个嫡子,就更是清静,虽没有其他兄弟可依靠帮扶,却也少了许多后院妯娌相处的明争暗斗,瞧她母亲同伯母婶子就晓得,沈家媳妇尚且如此,更何论旁人家呢!

    想了一番后,六娘立时想到了什么似的,立时就追问道

    “五娘今年年底都要及笄了,祖母这里没说要帮五娘相看,母亲远在保定府也不得空,此番可是要带了五娘一块去保定府,先给五娘寻了人家,才好说我的事儿。”

    话到最后,六娘已然羞臊的声音如蚊子哼,脸上更是红的似滴血,二太太则忍不住拿食指戳着六娘的额头嗔怪笑道

    “这还用你提醒,早在京城替她相中了一户人家,你就放心好了,绝不让旁人说半个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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