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文等她静静思考,轻晃着杯中的茶叶,看着深绿的叶子跟着涟漪慢慢绕圈迂回。

    待她面露惊色,他才放下茶杯,抿唇一笑,一身清风皓月之气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审视,是剑一般的锐意。

    他起身走了几步,俯身弯腰,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不给她留一点逃避的余地,像是质问又像只为讨一个答案。

    “你觉着,你能以一己之力改变全天下对女子的苛待吗?你愿意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推翻旧朝吗?你能承担得起一个王朝的责任吗?你愿意死后还被人骂上好几百年、好几千年吗?这些,你都担得起吗?”

    “你知建真王朝虽是女子称帝,但生的却是个太子吗?如今太子已经十多岁了,满朝文武只盼着太子继位。她是这世上离我们最近的女帝,但她除了推翻旧朝,其余我说的都没做到,所以她就快要死了。”

    “我的祖父只在意背后之人许诺的利益,你的未来,并不在他的考虑内。我只望你能早点做好打算,而不是满头雾水地被人推着黄袍加身。到时哪怕你做不到,也只能做得到,因为做不到,就会死。”

    赵文说到“死”字时,眼如秋霜,寒气逼人,千丝万缕的杀意无孔不入地侵袭着她。

    她在没被顾容鸢收养前,那些对女子的不公,她多少都知道一些。

    可知道是一回事,愤怒是另一回事。

    她今日所能感受得到的愤怒,若真坐上那把椅子后,是不是每时每刻都感受得到?甚至怒火会更甚?

    她真的做得到吗?她想做吗?

    她觉这字字句句好沉重,朝她呼啸而来,听得清却想不清。

    但山意秋依旧不愿移开视线,她瞳孔里的烛光似是凝成了更为盛大的火焰,迎难而上。

    她竭力在大脑那轰鸣声中,找到一片清明之意:“那你为何要提前和我说这些?你这样破坏家族大计,合适吗?”

    赵文好像很满意她的这股莽劲儿,率先结束了这场大眼瞪小眼的无声战争,收回视线,直起了腰杆,坐回了原位。

    一坐下,他又是那个和风细雨的公子,轻声笑着说:“我来北凉,是祖父骗我说父亲染病,现下父亲还要时不时假模假样地咳个几声,滑稽得很。”

    赵文话锋一转:“所以我要离开了。”

    那怪不得他非要赶在今日说完。

    说完就跑路,可不就逃了赵崇一顿毒打了。

    说起离开他是极为轻松的,但后面一串长篇大论显然就沉重了起来。

    “族里老少都劝我,不要这么早下场,他们哪是想压我的性子?不过是觉得景朝大厦将倾,自己壮志难酬,干脆坐以待毙,等新帝建新朝罢了。”

    “我自然不认可如今朝廷的所作所为,可就这般放任朝代灭亡,真的就是对的吗?那这些数以万计的百姓呢?他们命不好,熬不到新朝那天,就活该去送死吗?”

    “我想做这个力挽狂澜之人,哪怕只救一人,哪怕只让景朝晚亡一日,哪怕我遗臭万年。”

    赵文对未来看得极清,对景朝也看得极为明白。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撞了南墙也不回头,这就是少年人啊。

    他将自己的目的说得极透了,终于松了一口气,刻意掩藏的疲意也悄悄显现出来。

    看似只花了半日,但这四个地方其实也不好找,生老病死哪能那么容易呢。

    山意秋瞧他不再紧绷着那些礼仪,眼睛微阖,似在休息,她忽然灵光乍现:“你若只想说这些,其实也没必要带我这么大张旗鼓走一圈吧?赵小公子,想必也不如表面那般光风霁月吧?”

    赵文闻言睁眼,笑着点头,他绕上这一圈显然也有别目的。

    他夸她:“祖父背弃礼制来教你,除了利益外,不是没别的缘由的。”

    “但还是比不上赵小公子呀。”

    “我今夜逃了,明日就不是。”他说得倒是极为洒脱,颇有一种解下镣铐的自由感。

    啊...也不知赵大人明日还能心平气和地来讲课吗?

    山意秋看了眼天色,也不知现下是何时了,扬言要逃走的人却依旧懒洋洋地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他该不会没有人手了吧?

    也是,他小小年纪能有多少专属自己的可用之人呢?

    山意秋站了起来,坐在他旁边,此时优势在她,自然要敲上一笔。

    “那你打个欠条吧,我派几个护卫和马车送你走。”

    赵文等了许久,就等这句了,他双手抱拳,躬身行礼:“行,那谢谢山老板。”

    山意秋突然想起了昨日那几幅一筹莫展的画,连忙喊住他往外走的步伐。

    “不过你走之前,帮我画几幅画吧。”

    她连忙叫门外的李志去书房取画,赵文这种全才不用白不用啊,不然拿什么来解她今日奔波之怒?

    她拿起自己与宿子年的画给他作为参考,“你先看下原版的作物。”

    一边是张牙舞爪的群鬼图,另一边是看不出何物、还不规则的圆形。

    赵文抽了抽嘴角,忍了又忍,只问了一句话:“这是作物?”

    山意秋堵住了他即将脱口而出的恶评,只想仗势欺人:“你个欠钱的还敢有异议?”

    “行。”赵文倒是能屈能伸。

    比起宿子年,赵文在她的描述下,很快就画完了几幅作物图,生动又形象,与作物本身所差无几。

    她毫不吝啬于自己的赞美:“不愧是前任礼部尚书之孙啊...”

    赵文对自己的定位颇为明晰:“明早就不是了。”

    画完了,赵文也该走了。

    这是山意秋第一次送人走,交流完秘密后,他们勉强能称得上是朋友了吧。

    外面好黑啊,冷风吹着落叶漂泊天涯,像是黑夜里的灰烬。

    明明晓得太阳就蛰伏在黑夜后,蓄势待发,可仍然觉得黑夜是望不穿的深渊。

    赵文穿着一身青衣踏上马车,在灯笼的照耀下,依稀能看清青衫上绣着的翠竹。

    他朝她挥手,宽大的袖口被风吹得凌乱不堪,飘飘欲仙。

    他笑着说:“后会有期!”

    她含泪告别:“再会!”

    无论自己是否愿意,她与他确实身处两个阵营。

    日后再见时,都不知大家会是何种模样。

    但依然期盼再会。

    送走了赵文,山意秋本应洗漱睡了,但心里的那些事依然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幸好,子年亦未寝。

    山意秋“啪啪”地敲着宿子年的房门,屋里的人点灯后,套了件外套就披头散发地给她开门了。

    一进门,宿子年就又倚回床头,半眯着眼睛,昏昏欲睡。

    “哎,别睡了,你明早课上不还要睡的嘛,先听我说嘛。”

    山意秋拉着他的袖子,将他扯了起来,丝毫不管赵崇的死活。

    亲孙子都跑了,他哪来的心思再管他们这些外门弟子。

    宿子年被她闹得彻底睡不了了,睁眼看着情绪激动的女孩,无奈叹了口气:“大半夜不睡?又想被执刃骂?”

    这才好了几天啊,就好了伤疤忘了疼了。

    他从柜子里翻了件厚棉衣裹在她身上,山意秋闻着淡淡的皂角香,像沸水一样滚烫的情绪也静了下来。

    她靠在宿子年肩上,晃着两条腿,侧头问他:“有心事睡不着呀。你知道娘的打算吗?”

    宿子年感知了肩头的重量,本想往后挪一步,但想了想还只是拉开了被她压住的散发。

    他声音越发清朗,褪去了迷糊:“知道,我知道。”

    宿子年依稀也明白顾容鸢对山意秋的意图,可他不觉得这是全然的坏事。

    这样的日子里,她这样无依无靠的女子,多学一点、多会一点,兴许就能多活几日。

    顾容鸢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靠别人,怎么都比不上靠自己。

    山意秋原本在指尖轻轻地绕着他的发丝,一听他的回答,指尖一顿,“那你怎么想的?”

    “你若不想,我就带你走。”宿子年回得极为爽快。

    “况且,师父不会把鸡蛋放一个篮子里,你不想,她那儿多的是人想。”

    如今,他多少是摸清了顾容鸢的性子,她把很多人都当棋子,没了这颗棋子,她还有下一颗。

    甚至这副棋子都没了,她还有第二副,甚至是第三副棋。

    久久都没听见山意秋的声音,他握住她的两肩,清晰可见她眉间浮起的愁云,不免又是一声叹息。

    他认真地问她:“你又在愁什么?”

    “朝代更替是你一人就能拦得住的吗?你能阻止君王不再肆无忌惮地挥霍吗?皇室那些人随便花点,就是个骇人的数字,你能让他们不花了?皇子们争权夺位,闹得各地一团乱,你能让他们不争吗?”

    宿子年近乎冷漠地下了最后的判词:“你拦不了那些人去送死。”

    他们难道没有察觉到逼近的危机吗?

    只不过觉得那些贱民哪能这么大胆?

    只不过觉得别人花了、争了,我不花、不争,岂不是亏了?

    只不过觉得,就算亡国了,不破不立,兴许也是自己的机会呢?

    山意秋见着他眸里冰封的寒意,好像能触到他心里放肆生长那片的荆棘。

    她不敢再看他的眼。

    他都知道,什么都知道啊。

    他是在清醒地赴死,和赵文一样。

    她本来想问他知道后又有何打算,但想了很久还是觉得没必要。

    就像珑烟对她说的“想得太明白,不好”。

    忽地,她的视线触及到了自己腰间垂下的荷包,荷包上绣着精致的牡丹,娇艳欲滴,栩栩如生。

    她抬头问他,打破了这一室的死寂:“你让我找赵文求画,也是为了让他找机会和我谈些事?”

    宿子年失笑,这一声笑使他又变回风流闲散的贵公子模样。

    “你猜到了?我见他毫不遮拦,到处派人打听你的事。”

    赵文不掩饰自己的来意,虽不知是好是坏,但在北凉这片土地上,他也没法伤害山意秋,自己顺水推舟也无不可。

    山意秋微扬下巴,骄傲地说:“我多敏锐一人了!”

    嘿,就画几幅写实的画,哪里就非要去麻烦不熟的赵文了。

    西岚绣花都能绣得如此精致,画个作物自然也不在话下。

    哪怕她不行,王府里找人画个画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回答她的却不是宿子年,而是推门而入的执刃。

    她戴着蝴蝶面具活像前来索命的鬼差,阴森森地说:“是,是挺敏锐的。你明早喝药之时,味觉、嗅觉想必也能这么敏锐吧?”

    执刃上前几步,提溜起她的衣领,一把拎起。

    任山意秋在空中双手双脚如何扑腾,执刃也不放手。

    宿子年起身关门时,都还能听见她的哀嚎:“执刃...求求了!下次不会了!不!我绝对没有下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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