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重楼烟雨中,

    朱颜翠瓦色消融。

    霓裳一曲舞曼妙,

    红绡帐里醉芙蓉。

    尤恨当年初见晚,

    谁知仙缘早萌生。

    若怨秋风催离恨,

    却道最老是多情。

    长安多雨的季节又来到了,一连多日阴雨绵绵,我几乎快要忘记了太阳的温度。我站在屋檐下,看着天地间那片灰蒙蒙的雾气,屋檐落下的水珠晶莹如珠串,落在地上画着一朵朵涟漪。我伸出手,让雨水落进我的掌心,划过我的手腕,此时此刻,人们的眼中只有这场雨,没有人看得到我心中的泪。

    接到家书是在数日前,我翻来覆去将书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终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白纸黑字,那个噩耗像梦魇刻在我的心里让我喘不过气。莺莺走了,如花般的年纪,她几乎还没有来得及绽放。她写信跟我说要自己挑选如意郎君仿佛还是昨天的事情,我那乖巧可人的妹妹啊,我的脑海中依然存留着初次见面她那甜美的笑容,那个不擦脂粉只爱墨香的小女孩儿,在她出嫁后的第一年就突发急症走了。原来,上天并不懂得怜香惜玉。

    莺莺、牡丹、雪雁,她们分别以不同的方式离开了我。如今,在这层峦叠嶂的深宫中,我突然觉得四周好冷清。我低头看着地上汇聚起来的水流,它们从天上匆匆落下,现在又这么急急忙忙要奔向哪里?

    “武才人,”突然有人在旁边叫我。我这才缓过神,回头一看是小全。他神色紧张地说道:“不好了。长孙大人现在甘露殿外罚跪呢!”

    我心里一惊,外面的雨可不小,长孙大人就这样跪在寒气逼人的石板上吗?我不假思索,立刻往甘露殿赶去,小全紧跟在我身旁。

    我一边走一边问:“是为了什么?”

    “我当时在殿外候着,没听仔细,好像是长孙大人请圣上下旨让魏王回封地,因此冲撞了圣上。”

    魏王,又是魏王!这个李泰,圣上对他的宠爱真是与日俱增。诸王中他的封地最大,最富庶,得到的封赏也最丰厚,除了延康坊的魏王府,圣上还先后赐他洛阳府宅以及皇家园林芙蓉园。而他竟然久居长安,与文武百官交往甚密,分明就是有所图。圣上不仅不过问,还纵容他在府宅设文学馆,招揽学士,这不是要效仿昔日秦府十八学士吗?难道说圣上真的有心栽培魏王?那么传言圣上欲废承乾而改立魏王就有可能是真的了。如此看来,长孙大人因魏王而与圣上发生争执就在情理之中。想到这里,我更加紧了脚步。

    甘露殿外,长孙无忌衣衫单薄地跪在湿地上,浑身已经淋透,却依然挺直了腰身,保持着庄重、优雅的体态。我向前紧走两步,将雨伞为他遮上。他抬起头向我望了一眼,轻声说道:“武才人,不必了。”

    我将伞递与他,他却不接,反而说:“微臣谢过武才人,还请武才人先回吧。”

    我见他如此固执,于是说:“你不爱惜自己,往后谁替太子主持公道?”他愣愣地看了我一眼,充满了惊讶和怀疑。我将伞放在他面前,然后用袖子遮着头跑到了廊下。

    我稍事整理,然后抬脚迈进殿内,圣上正靠在榻上对着一盘棋发愣。我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去,正要施礼,他却开口道:“长孙无忌还跪在外面呢?”

    我回道:“是的。”

    “这个老顽固!”他说着,拿起一枚棋子思索半天不知如何下手。我抬眼瞄去,好熟悉的棋局啊,我定是在哪里见过。

    “ 陛下的意思是还要他继续跪着吗?”我轻声问道。

    圣上的眼神还专注于棋盘之上,“他想跪就让他跪着吧,想凭这个让朕就范,妄想!”他的声音不怒不亢,说话间手中的白子轻轻地放在了棋盘上,继而又摇了摇头,像在思索着什么。

    那盘棋的格局奇特得很,黑子步步紧逼,白子险象环生,这是?我突然想起了初入宫闱的时候,就是在甘露殿内被他掀翻的那盘棋……

    “陛下,外面阴雨不断,湿气重。要不要臣妾煮些酒来为陛下驱寒?”

    他微微点了点头,“嗯!”了一声。我便应声退下。

    殿门外,我吩咐小全道:“快去煮些酒来。”然后提起裙摆小跑着冲出甘露殿。

    我一口气跑回房间,翻箱倒柜,雪雁把它放在哪里了?我越是着急越是手忙脚乱,终于在书架的里层找到了那张画着棋谱的纸。我仔细看了一遍,是它,当初我凭着记忆画下的这盘棋局,还好没有丢掉。那时我奇怪这下棋的人是谁,看来今天正是个揭开疑惑的机会。想着,我将整盘棋又熟记了一遍,然后跑回甘露殿。

    小全煮好了酒等在殿门外,我接过托盘,定了定神走进了殿内。圣上果然还在研究那盘棋。

    我将酒盘放在一旁,然后走上前去,“酒已备好了,陛下要在这里用吗?”

    “嗯!”他再次哼道。我满了酒,送上前去。

    “陛下盯着这盘棋看了半天了,能让臣妾也研究研究吗?”

    他瞟了我一眼,说:“坐吧,也是有阵子没跟你下棋了,来,看看你有长进没有。”说着就要动手收棋。

    “陛下且慢。”我连忙制止了他破坏棋局,他愣了一下,收回了手,好奇地看着我。我却动手将这局残棋填补完整。他惊讶地看着我,我再次从那双眼睛中看到了君王的怀疑。

    我连忙起身禀告道:“启禀陛下,臣妾初次伴驾的时候,在甘露殿内看到了一盘残棋,臣妾觉得这盘棋很是不同,就不觉记在了心中,今日看到陛下重摆此局,不由想起往事。无论那时还是今日,臣妾看陛下对着这盘棋总是眉头紧锁,似乎被这盘棋牵着许多愁绪,臣妾斗胆还原了棋局,请陛下恕臣妾界越之罪。”

    “你倒是坦白。”他的声音还算平静,我的心这也稍稍安定了些,“在这宫中,也只有你敢这么做。不过,看在你的坦白,朕不追究就是。坐!”

    “谢陛下。”我这才又坐回原处。

    他扫了一眼棋盘,然后看着我说:“为什么记下这局棋?”

    “臣妾好奇。那时臣妾初学棋,看到陛下看着它时神情严肃,眼神中似有愁虑,便不自觉地记下了。”

    “你好奇什么?”

    “臣妾好奇这盘棋怎会令陛下如此不悦,臣妾还好奇和陛下对弈之人是谁?”

    “你如今的棋艺已然精湛,你倒是说说,从这盘棋你看到了什么?”

    “臣妾斗胆,这盘棋中,黑子占尽上风,从一开始就对白子步步紧逼,可见用棋之人行事十分大胆,因为这样的下法,要么速战速决,要么就败得很惨。而白子,一直是在防守,看似被黑子逼得步步后退,却是在退让中寻找机会。所以,臣妾大胆推测,这盘棋不是陛下所下。”

    “看来,你对朕的棋路已经颇为熟悉了。没错,这的确不是朕所下。当初朕也是旁观了此局。朕现在就可以解开你的疑惑,这局是太子和魏王所下。”

    这个答案对我来说并不令人惊讶。太宗紧跟着又问:“不过,你倒是说说这黑子和白子哪个是太子所下,哪个又是出自魏王之手?放心,说错了,朕不怪你。”

    “那臣妾就大胆一猜。这黑子出手果断,而白子步步谨慎,所以臣妾推测,黑子出自魏王殿下,而白子乃太子所下。”

    他看着我,眼睛里没有笑意,没有赞赏,但是身上也未见怒气,“你猜对了。”他平静地说道。

    这个时候,我很难揣测他心中所想,虽然我日日琢磨他的心思,可那深邃的心底终还是有我触碰不到的地方。我于是什么也没说,又为他满上一杯酒。

    “你也喝!”他说道。

    “是!”我于是也为自己倒上了一杯。寂静而空旷的大殿,外面是落雨的声音,空气里是水气的味道,我能感受到他此时是真的希望有人陪他喝上几杯。

    看着他有些微醺的样子,我壮起胆子问道:“陛下烦心是为了太子和魏王吗?”

    他听罢,停住手中的酒,重重地将杯子放下,然后瞪着我。我立刻起身,跪倒在地,“臣妾多嘴了!”

    “你的好奇心还真重!”他探下身子,看着我。

    “臣妾只是想为皇上分忧。有时候,把心中烦闷说出来会比憋在心里舒服。”

    “起来!”他命令道。我于是站起身,低着头不敢看他。

    “酒没了。”他淡淡地说道。我慌忙应道:“臣妾这就去取。”

    待我重新端着酒回到殿中,只见圣上已经趴在棋盘上,像是睡着了。

    我连忙上前轻轻推了推他,轻声道:“陛下,醒醒。”

    他的身子动了动,微微抬起头来。

    我忙说:“臣妾扶您休息去吧。”

    他用迷离的眼神看着我,我连忙将他扶起,费了好大的力气将他扶到床上躺下。我为他整理好一切,然后放下帘帐正要离去,手却被他一把紧紧抓住。

    “玉儿!玉儿,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玉儿?他在醉酒后的梦吟中反复呼喊的名字是谁?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陌生的名字被他叫得这样令人心碎,那是他心底不能被人触碰的角落吗?他把她藏得这样深,这样久。

    我走出大殿,雨已经几乎停了,还有一些微零的毛毛雨打在脸上,雨天的黄昏要比平时黑得早。长孙无忌还跪在那里,伞被丢在一旁,他就这样淋了几个时辰的雨。

    “小全,扶长孙大人起来吧!”

    小全应声前去搀扶长孙无忌,却被他拒绝了。

    “圣上喝醉了,现在已经歇下。你再这样跪着也无人理会。”我上前说道,“大人要是再这样,我只好去请太子殿下了。”

    长孙无忌听我这样一说,才艰难地从地上站起来,他浑身颤抖,已经站不稳了,还好小全在一旁及时扶住了他。

    “天色已晚,扶长孙大人到武德殿休息。”我吩咐道,“先帮大人沐浴更衣,然后请御医来瞧瞧。”

    小全于是扶着长孙无忌一瘸一拐地走了。我朝着甘露殿内望了一眼,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然后吩咐门外的宫人们好生候着,仔细里面的动静,这才离开。

    武德殿外,我碰到了刚从里面出来的御医,他说长孙大人只是着了点风寒,不过身体硬朗并无大碍。送走御医,来到廊下,恰看到小全拎着食盒走来,我便顺手接过食盒,然后嘱咐道:“今儿的事先别惊动太子。”

    小全点头说明白,然后我便让他到外面守着。

    我走进殿内,却看到长孙无忌正伏案写着什么,于是上前问道:“大人这是在写什么?”

    他放下笔,起身说道:“我在抄写佛经。心烦意乱的时候,佛经可以为我解忧。”

    我笑道:“我只知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大人一天没吃东西了吧,这里有酒有菜,先填饱肚子才有力气忧虑。”我一边说,一边拿出饭菜放在条案上。

    长孙无忌二话不说,先连干两杯。他和圣上还真是一样,心里不痛快就灌自己酒。我忙止住他这第三杯,“大人,酒武媚已经备足了,大人但可以慢点喝。”

    然后我给自己也满上一杯,“一人喝酒着实无趣,就让武媚陪大人小酌两杯吧。”说着,我一口干掉杯中酒。说实话,这些天来压抑在我心头的悲伤今天正好借着圣上和长孙无忌的不快让我也发泄一下。

    长孙无忌看着我,有所顾忌地问道:“武才人这是?”

    “大人有话大可直言不讳,武媚是向着太子的。”

    长孙无忌被我的直截了当吓了一跳,他机警地起身朝殿外看了又看,然后才回到我面前,小声道:“武才人讲话还请自重。”

    我不屑地笑道:“大人误会了。宫里的传言大人必定是听过,不过我跟太子之间绝非传言说的那样。我欣赏太子为人坦荡和待人的真诚,他既诚心与我相交,武媚也定不会负他。所以,关于魏王之事,我一定尽全力帮助太子。”

    “你怎么敢跟我讲这些?”

    “因为大人是太子的亲舅舅,大人心里处处以太子为重,所以武媚也愿与大人坦诚以对。”

    “好一个重情重义的武才人”长孙无忌说着亲自斟上两杯酒,“这一杯,我替太子敬你。”

    我接过酒杯,“太子与武媚是朋友,朋友的事情自当尽心,所以长孙大人不必如此。这杯酒,武媚先干为敬。”说着我一仰脖,干掉杯中酒。长孙无忌也一饮而尽。

    他放下酒杯,叹了口气,“早知武才人是如此性情,我当初就不该——”他说着满含愧疚地看了我一眼,接着道:“实不相瞒,当年君羡来找我,求我想办法阻止你入宫。那时,圣上并未见过你,只是听英国公李勣提起武士彟的次女聪慧、美貌,这才下旨召你入宫。那时,我若想阻止这件事还是有机会的。我却责怪君羡为了一个女人不顾君臣之道,教他切不可因儿女私情影响自己的前程。为此,君羡着实埋怨了我一阵子。看来,是我错了,我该相信君羡的。”

    原来如此,我的脑海中又重现了当年在湖边小亭中与君羡诀别的情景,他的冷漠我的心寒历历在目,依然痛彻心扉。原来,他那时不仅去找了太子还求了长孙无忌,他能想到的办法都用了,那个时候他该是多么的绝望啊,我还那样误会他。长孙无忌啊长孙无忌,圣上说的没错,你这个老顽固,你用自己的伦常道德衡量我和君羡的感情,就这么白白地断送了一段佳缘,我怎能不恼你?

    长孙无忌停下来,又自斟自饮了一杯,然后问我:“我毁了你和君羡的缘分,你现在知道了,是不是很恨我?”

    “恨,我当然恨。”这话绝对无假,我此时的心情真是恨不得用鞭子抽他一顿,可是我还没醉,还有理智,他有他的立场,我无法要求人人都按自己的价值标准生活。

    “可是,事已至此,我抱着仇恨又有什么用呢?缘分天注定,很多事情强求不得。现如今,我们不是谈这些陈年琐事的时候。”说着,我环顾了一下大殿,“这武德殿,皇上命人收拾出来本是要给魏王当寝宫的。如果不是魏丞相进谏,他怕是已经成为这里的主人了。”

    “是啊。这些年,多亏魏征和褚遂良在圣上面前不断进谏,否则太子之位很有可能已经被魏王窃取。”

    “圣上偏爱魏王这是不争的事实。在这个时候,太子惟有守住自己的本分,不给魏王制造机会,才能伺机而动。恕武媚直言,长孙大人今日的举动有些过激了。”

    “你说的是,可是我实在是担忧啊。去年正月,圣上去了一趟魏王府,马上大赦雍州,还免去延康坊百姓一年的租赋,又大加赏赐魏王府上下。这魏王的用度已然超过了太子,褚遂良为此进谏,圣上竟然不予理会。而今,魏王修著的《括地志》已完工,圣上为此是龙颜大悦,更是大加封赏。这魏王的势头是一日高过一日,现在朝中已有不少官员倒向了他那边,太子之位岌岌可危啊。”

    “其实,圣上对太子和魏王之间也是左右衡量,不乏考量。”我于是将棋局之事于长孙无忌和盘托出,而后又说:“明日,若是圣上召见,就说明还有机会。如果没有召见,大人不妨告病几日,再做谋划。”

    长孙无忌看着我,不无感慨地说道:“没想到武才人年纪轻轻,竟有如此谋略。”

    “不过是常年在圣上身边,耳濡目染,对圣意揣摩了一二罢了。”我说着又为长孙无忌的杯中添上了酒。

    我和长孙无忌就这样你一杯我一杯,不知不觉,我已经开始感到头有些发沉了。我望了望窗外,何时天气已经放晴,月亮已经出来了。

    “大人,天色已晚。今夜,您且在此休息,武媚先行告辞了。”我说着,起身准备离开。

    长孙无忌连忙起身相送。他显然比我醉得厉害多了,身体摇晃已经站不稳当。他抢先一步替我开门,却身子一歪险些摔倒。我连忙将他扶住。

    他抬起醉眼看了看我,突然一把将我的袖子抓住,然后问道:“你是谁?”

    “长孙大人,您醉了。我扶您去休息吧。”我说着上前搀扶他。

    他却一把甩开我,向后退了好几步,嘴里不住地说道:“说,你是谁?你究竟是谁?”然后,他又突然一下子冲上来,抓住我不放,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芙蓉?芙蓉,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一听芙蓉二字,我的心马上提了上来。显然,长孙无忌是醉了,才会错认了我,他是不是就是牡丹所说的负了芙蓉,害死她的那个人?这也许是一个弄清真相的机会。想到这里,我于是抓住长孙无忌的手,说:“你认出我了?”

    我从长孙无忌的眼中看到了晶莹的泪花,他捉住我的手,无比激动地说道:“知道吗,芙蓉,我真高兴,你能来看我。”突然,他的神色又变得无比失落,“不,你不是来看我的,你是来看他的。他伤你伤得那么重,可你终究还是想着他。”

    “他?他是谁?”我紧跟着问道。

    “芙蓉,你不要欺骗自己了。这么多年,我们每个人都在欺骗自己,欺骗对方。我知道你心里有恨,有怨。其实,这么多年以来,我们谁也没有忘记你。”

    “为什么要恨呢?我又怨谁呢?”

    “是我不好,是我对不起你。要怪就怪我吧。你不要怨恨音儿,她也是不得已。”

    “你说什么?不要怨恨谁?”我刚要继续追问,只见长孙无忌身子一歪,扑通躺倒在地,醉得不省人事了,再怎么摇晃也没有知觉。我只好叫小全来将他移到床上。

    晚风轻凉,我的酒一下子醒了不少。

    方才长孙无忌的醉话中提到的除了他和芙蓉,还有另外两个人,他们之间一定有着某种纠缠不清的关系。他说他对不起芙蓉,又要芙蓉不要怪音儿,音儿是谁?还有那个他说和他一样没有忘记芙蓉的人,会是圣上吗?可是圣上口中不断呼唤的玉儿又是谁?这错综复杂的关系让我的头一阵阵发紧,看来一切只有等明天他们酒醒才有机会知晓了。

    甘露殿内,圣上揉了揉太阳穴,昨日的酒醉令他此时依然有些头脑昏沉。他抬眼看了一下面前跪着的长孙无忌。

    “听说你昨夜也喝多了,留宿在武德殿了?”

    “臣知罪!”

    “哼,朕留你陪朕喝酒,你每次都是推三阻四的。真是该知罪时不知,不该的又乱认。”

    “臣知罪。臣昨日冲撞圣颜,罪该万死!”

    “万死就不必了,仅一次朕都承受不起。昨日淋了半天的雨,身子没事吧?”

    “臣无恙!”

    “到底是小朕几岁啊。”圣上说着站起身走到长孙无忌面前,“这么多年了,脾气一点没变,还是那么倔!”说着,他朝长孙无忌伸出一只手,“起来吧!”

    长孙无忌惶恐地看了他一眼,在那坚定的目光注视下,他将手搭在了圣上的手上,缓缓站起身来。

    “这个——”圣上看着长孙无忌手背上的伤疤,“还是那个时候留下的?”

    长孙无忌连忙收回手,轻声哼道:“是。”

    圣上没再多说什么,他的眉头微微一簇又展开来,“坐!”

    于是两人相对而坐,中间的棋盘上还摆着昨天的那局棋。

    “无忌,看看这盘棋,你看到了什么?”

    无忌仔细看了一会儿,然后眉头紧锁,显得有些迟疑,没有立即回话。

    圣上又说道:“一个小宫女都能从这棋局上看出下棋者的心态,你一定也发现了吧?”

    “这是?”长孙无忌虽然昨晚已经听说了棋局的事情,但此时他还是要装作全然不知。

    “是太子与魏王所下。”

    “如此说来,这黑子是魏王?”

    “你也发现了?”圣上说着摸了摸胡子,“朕自继位以来,身边虽然不乏魏征、房玄龄这样的忠臣贤士,可是真正贴心的人没几个。皇后去世之后,这跟前连个说说心里话的人也没了。无忌啊,你我自小相识,既是君臣,也是亲戚,更是朋友。朕的心事不想瞒你。”圣上说着,低头又看了看棋局,“魏王的心思,朕清楚,太子的顾虑,朕也明白。魏王每一步都咄咄逼人,太子却是步步小心。一样是朕的儿子,朕都同样疼爱。”

    “可是,毕竟长幼有序,嫡庶有别。”

    “所以朕一登基就下旨立承乾为太子。”

    “难道圣上这些年就无半点动摇?”

    “是,朕是犹豫。平心而论,青雀像极了朕年轻时候,朕是想过,如果把江山交给他是不是更合适?”

    “万万不可!”

    “朕知道,你是承乾的亲舅舅,自然要向着他的。”

    “陛下,废长立幼历朝历代都是大忌啊!况且,太子并无过错。”

    “说实话,承乾并非没有帝王之才,而是没有做帝王的性情。”

    “圣上正直壮年,如日中天。太子年少,性情也有待磨砺,只需假以时日,必能成器。”

    圣上叹了口气道:“怕只怕,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太子性格洒脱不羁,却待人真诚,内心纯善。而魏王——”长孙无忌想了想,还是继续说道,“而魏王,未免显得心机颇深了些。”

    圣上抬眼看了看长孙无忌,并没有生气,而是平和地说道:“做帝王,心机深不是缺点。相反,你看这盘棋,黑子气势磅礴,步步直逼要害,相比较,白子步步后退,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长孙无忌接道:“黑子杀气腾腾,一副不置白子于死地决不罢休的架势。白子看起来已被逼到绝境,其实是隐忍待发。白子不是动不得,而是心存仁厚,尚且给黑子留有余地。但是,白子一旦忍到不能忍,”长孙无忌说着,从棋篓里拿出一粒白子,轻轻放在了棋盘上,“只需这么一下,”说着,他抬眼望着太宗,太宗的表情刹那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无忌啊,或许你说得对。”圣上说着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踱着步子,“朕说你倔,其实朕经常也很固执。这件事就此打住吧,朕还要好好想想。”

    “可是,”长孙无忌刚想说话,圣上一摆手将他止住了,“朕今后对魏王的恩赏会适度,你也不要再提让魏王去封地的事情。至于储位,既然朕正值壮年,往后就不想听到关于这件事的议论。朕也会颁旨,百官如有擅自与王子结党者,定重罪!”

    长孙无忌走出甘露殿,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太阳,连续的阴雨天气之后,这是第一个晴天。而他此时的心情说不上轻松却也没有那么压抑了。

    我看到长孙无忌走出来,连忙找了个空档将他截住,又让小全去把风,这才问道:“怎么样?”

    长孙无忌微微叹了口气,“暂时是没事了。但是圣上的心里还是有魏王,他不让我再提及让魏王回封地的事情,但同时也承诺,不准官员议论储位之事。”

    “圣上深谋远虑,他决定的事情别人是很难扭转的。他既然肯与大人推心置腹地谈,就说明他心里还没有定论,而且他需要大人的意见,这是好事。但我们也绝不可掉以轻心,接下来的每一步都要深思熟虑而后行事了。”

    “不管怎样,今天的事还多亏才人的棋局之喻,圣上心领神会,省去不少口舌。”

    “大人客气了。其实,武媚今天还有一事希望请教大人。”

    “哦?请讲。”

    我刚在想怎样开口才更妥当,只听小全高声说道:“奴才给晋王殿下请安!”

    晋王?他怎么偏偏这时候出现?

    我正郁闷,晋王已经看到了我们,朝着这边走了过来,嘴里还喊着:“舅舅!”

    “舅舅,”晋王来到近前,“有阵子没见了,舅舅一向可好?”

    长孙无忌施礼道:“谢晋王关心,臣一切安好。”

    “舅舅,这里没有外人,就不必拘礼了。”

    长孙无忌听晋王如此说,不觉拿眼瞄了一下旁边的我。晋王却立刻说道:“武才人早跟雉奴熟识了。”

    长孙无忌再次看了我一眼,这一眼颇有深意,他一定是在想,这个丫头到底还跟几个王子有交情?

    晋王在一旁又说了:“舅舅,到雉奴那里小叙一下,我这里有好些话想跟舅舅说呢。”长孙无忌拗不过晋王,只好跟着去了。

    也好,我也确实还没想好该怎么去问芙蓉的事,我总不能告诉他说我的前世和芙蓉有关吧,这么说也太离谱了。容我再好好想想,想一个合情合理的说法。

    这天的午后有些闷热,我端着茶具从甘露殿出来正好撞到承乾。“嘘——”我用指头在唇边比了一下,拉着承乾走开。

    “刚睡下。”我小声说道,“昨晚圣上批奏折到深夜,今儿个一早又去上朝,接着又是接见使臣,累坏了,让他好好歇会儿吧。走,我给你泡壶清茶,等圣上醒了再通禀。”

    我把承乾带到了偏殿,趁着这会儿清静,喝着茶闲聊几句。

    “那盘棋你真是几年前看到,然后记在心里的?”承乾问我。

    “嗯。长孙大人都告诉你了?”

    “这种事情想瞒也瞒不住,你也不是不知道这宫里的嘴有多杂。”

    “既然如此,魏王也必定知道了。他要是知道棋局的事情我有参与,指不定该多恨我呢。”

    “怕了?”

    “哼,谁怕他啊。当朝太子我都不怕。”

    承乾笑了笑,“不过,说真的,这么多年的事情,你当初怎么会想到去记一盘棋,听说还画了下来,怎么会那么巧?”

    “这个嘛,天意喽!说明你前世积德,今生上天派我来帮你的。”

    承乾呵呵地笑个不停。我突然灵机一动,随问道:“对了,你有没有听长孙大人或者圣上提到过音儿这个名字?”

    承乾立刻收住了脸上的笑容,差异地看着我,半天没说话。我疑惑地看着他,但同时也意识到自己可能问对人了。

    “你为什么问这个?”

    “没什么,那天长孙大人在武德殿喝醉了,念叨了这个名字,隐隐约约好像是这两个字,我想可能也是圣上认识的人。”

    承乾吸了口气,然后很认真地看着我,轻轻说道:“音儿是我母后的小字。”

    我承认,这真的是我没有想到的答案,我愣了一会儿,才连忙站起来解释道:“抱歉,我真的不知道,我不是有意冒犯——”

    承乾一把将我摁回了座位上,“有什么大不了的,看你紧张的。也是,也只有舅舅才会在心底记念着母后。我多希望你刚才说的是父皇酒醉喊出的名字。他怎么会呢?”

    我突然想到承乾曾经说过圣上不爱长孙皇后,我那时还觉得不可能,定是他误会了圣上,而现在……承乾如果知道他那晚呼喊着的人叫玉儿,又会作何感想呢?

    “我还想问一个,长孙大人除了念及长孙皇后的名讳外,还有其他几个名字。不知道你听没听说过芙蓉还有玉儿?”

    承乾摇了摇头,“完全没有。自我有记忆开始身边就没有叫这两个名字的人,连相似的都没有。说不定是舅舅以前喜欢过的女人,真是这样也不稀奇。”

    承乾不知道,至少可以说明那个时候承乾还小或者说根本就还没有他。我的头脑飞快地转着。

    “媚娘,你想什么呢?”承乾问道。

    “哦,”我恍过神来,“圣上该醒了吧,我去看看。”我赶紧借机结束了刚才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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