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两人都累了,洗漱完,躺在床上各自玩会儿手机,有一搭没一搭地谈天说地。

    郑家誉其实有点困了,眼睛使劲眨了好几下,但硬是熬到十二点,手机闹铃响起,被她马上关闭:“多多。”

    她一下精神。

    “嗯?”林乐多平躺着,偏头看向旁边床。

    郑家誉笑着说:“生日快乐!”

    林乐多愣了下,然后笑起来,打开手机看,果然是阳历八月十三,她很少过生日,但家誉每年都会记得。

    林乐多真心实意地道歉:“家誉,不好意思,这两天总让你一个人。”

    郑家誉不客气:“回去请我吃饭,我要吃海鲜自助。”

    林乐多笑,豪爽道:“好,吃,大吃特吃。”

    郑家誉学猪叫两声,掐着嗓子:“我是佩奇,这是我的弟弟,乔治。”

    林乐多也学猪叫,两人一起哈哈大笑。

    -

    第二天回新城,林乐多在高铁站碰到赵峥,他整个人被晒成小麦色,牙齿很白,看起来阳光俊朗。

    赵峥问:“你们是几点的高铁?”

    三人确认一番,都是十一点半那趟。然后无外乎又聊到大学,林乐多才知道,赵峥也报了宜大。

    只论成绩,赵峥离宜波大学还有一定距离,但他家财力丰厚,他本人社会实践的履历也漂亮,报的是宜大中外合作班,前两年在国内,后两年在国外,学费奇高,但录取分数要低些。

    他跟林乐多说:“倒没想到,我们两大学还是校友。”

    然后环视一圈,问她要人:“段屿阔呢?上厕所去了?”

    郑家誉看林乐多一眼,不确定她需不需要自己帮忙打掩护。

    林乐多脸不红心不跳说:“他有事,提前回去了。”

    段屿阔本来跟她们是一趟车,早上接了个电话,临时改签到最近一趟高铁先回新城了。

    临走前,段屿阔去房间找过林乐多。

    林乐多那时刚睡醒,穿着身睡衣,还懵着。段屿阔把一个装着肉夹馍的透明袋子挂在她食指上,提醒她高铁是十一点三十五分到站,最好提前半小时出门,他有事,要先回去。

    林乐多记得自己当时其实想问,他怎么知道她昨晚睡觉前想吃肉夹馍了?她没有跟他说过,是碰巧吗?

    但怕耽误段屿阔时间,她只是点头说“好”,目送他走了。

    肉夹馍饼皮酥脆,没有一点被热气蕴软的迹象,像是刚出锅就被人趁热送过来了。

    拉开窗帘,外面阳光很好,林乐多眯了下眼,嘴角弯起弧度,坐在床边,一口一口把肉夹馍吃完。

    也不知道家誉去哪了,一大早就不在房间里。

    思绪回笼,人已经坐在高铁上,窗外景物飞驰。林乐多随口问旁边:“家誉,你早上去哪了,我醒的时候没看到你。”

    郑家誉在刷朋友圈:“酒店早餐自助的三明治还不错,你不是早上不喜欢吃冷餐吗,我就一个人去吃了。”

    “你快看这家茶餐厅,看起来好好吃。”郑家誉跟着把手机递过去,是一条朋友圈的打卡,两人就着茶餐厅聊起来。

    回到新城是十二点出头,两人各自打车回家。

    林乐多刚上车,手机响起,是段屿阔的电话。

    电流把段屿阔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到新城了?”

    段屿阔一开始准备去高铁站,被林乐多拒绝了,她说她可以自己回来。

    林乐多说:“嗯,我在出租车上。”

    段屿阔:“我到小区门口接你?”

    “好,”林乐多这次答应,“我想吃冰淇淋,要抹茶味的。”

    “嗯,还要什么?”

    “不用,我只想吃这个。”

    高铁站到桃李新村有段距离,林乐多听着交通广播,半梦半醒睡去,快到小区时又转醒。

    迷糊了一阵,她贴着车窗往外看,忽然笑起来:“师傅,麻烦停到前面那家便利店旁边就行。”

    出租车靠边停下,段屿阔走过来,把撑开的遮阳伞和冰淇淋都给林乐多,自己到后备箱拿行李。

    塑料袋里除了冰淇淋还有两枚蛋黄酥,是她常吃的那家甜品店,林乐多瞬间惊喜地睁大眼睛:“你怎么会到这家店里?”

    离桃李新村有些距离,她每次都要叫跑腿。

    段屿阔说:“上午在那边有事,顺便过去买了。”

    林乐多想到他今天提前回来就是因为有事:“解决了吗?”

    “没什么大事。”段屿阔没具体说。

    早上门卫一通电话打过来,对着手机里着急忙慌说:“小段,程老师平时八点出门买菜,我今天八点多钟都没看到程老师出门,就照你之前的交代,去敲了下门,发现家里也没人,赶紧在后台调监控,看到程老师早上五点就出门了,也不知道她去了哪。”

    段屿阔专业选报计算机后,自学了一段时间,在去度假村前,他把一个用Python做出来的定位程序装在了程想容手机上,能实现相当精确的实时位置共享。

    他提前赶回来,在一中初中部老校址的操场花坛边找到了喂鸽子的程想容。

    程想容当时惊讶了下,又很快恢复,孙子很聪明,被他发现也不意外。

    她笑起来,说自己早上睡不着,来这里喂喂鸽子,以前年轻的时候记性好,连鸽子一二三四号叫什么名字都能说上来。现在老了,不行了。

    段屿阔在旁边坐下,陪她喂了半小时,然后两人到老城区一家巷子里吃馄饨。

    回去的路上,段屿阔想起林乐多常吃的一家甜品店在附近,绕了段路去买。

    付钱时段屿阔就想到,林乐多那双可能会因为惊喜而瞠圆的眼睛。

    果不其然。

    下午,林乐多把行李都收拾进衣柜,又给陈书芬看了她去度假村玩的照片。

    陈书芬让她把照片都发过去,戴着老花镜,一张张翻过,不熟练地全部存进相册里:“多多,你们学校不是二十号军训吗,今天已经十五号了,你买车票了没有?”

    林乐多说:“我买了十九号的飞机票。”

    陈书芬问:“你爸妈都没说送你?”

    林乐多不在意:“没关系,我一个人能去。”

    陈书芬也不稀罕:“他们俩任何一个去了都只会气你,两个一起去就会打仗,不去也好,你给外婆订张票,我陪你去。”

    林乐多默了下,过会儿应了声“好”,笑嘻嘻地窝到陈书芬旁边订票。

    临近开学季,机票非常难抢,林乐多原本订的那一趟航班已经全部卖完,只能退了重新订另一趟。起飞日期就在几天后,退票手续费高不说,重新买的两张机票价钱更是翻倍。

    想着陈书芬要去,林乐多把机票从十九号改到十八号,想陪外婆玩一天。

    她没说话,在手机上看陪陈书芬去哪里玩合适。

    陈书芬偏过视线,看着孙女静默的脸,一下想起很多。

    最先想到的,是成睿刚高考完那个暑假,阿文做完乳腺癌手术才告诉她,她赶回来照顾,当时觉得一切都乱糟糟,只有多多最省心。

    有一天,她在女儿公寓收拾,发现一本多多以前用过的草稿本,很厚,草稿打得很规整,是多多小时候外公教她的,出错了方便复检。

    从某一页开始,草稿纸上频繁出现【一中!】的字样,像学累时的自我激励,陈书芬笑了下,又替孙女没有遂愿而遗憾。

    最后一页,还是“一中”两个字。好几处,黑色碳素被水渍晕染成糊,还有两行字被主人用笔划线遮盖住,不想被人看到,几乎要涂成全黑。

    陈书芬记得自己当时透着光,看了好一会儿都没辨认出来写的是什么。

    直到往后翻一页,翻两页……那行字力透纸背,拓印在后面好几张空白纸上,摸着凹凸感都能想象到写字用了多大的力气。

    ——为什么我

    ——不开灯

    ——睡不着?

    ——为什么

    ——我想要的

    ——都得不到?

    陈书芬前几年在孙子家,对孙女确实少了些关注,她一直以为孙女是没有考上一中,那天后才知道,她不仅考上了,还是保送,但因为不方便住宿、家里不让走读又不愿陪读而不得不放弃。

    陈书芬那天一晚上都没睡着,想到草稿本上的黑色渍迹,她才发现自己忘记了很多事。

    多多小时候很爱哭,一点磕着碰着都要大哭,成睿总开玩笑说她是水晶公主。但现在好像已经很久没哭过了,总是笑的,什么事都笑着。可人总有难捱的时候。

    眼泪不流出眼里,痛苦就会流进心里。

    ……

    看到一处古迹,林乐多把手机递过去问陈书芬:“我们去这座庙里看看怎么样?我看评论说斋饭很好吃。”

    陈书芬说都行,试探着又问:“多多,爸妈都不去,怨他们吗?”

    林乐多笑了下:“外婆,刚刚我退了张机票,又重新订了两张,你猜花了多少钱?”

    陈书芬没明白怎么说到这个:“多少?”

    林乐多说:“六千多。”

    然后又说:“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条件,他们至少也不是什么都没给我。人要知足,知足常乐。”

    陈书芬语默一阵,看孙女表情不像强装出来的,良久,心里默默叹了声气,也好。人生那么长,有时候,心宽才好过。

    两人又说起宜波出游,林乐多越说越觉得临行在即,就要离开生活这么多年的城市了。

    晚上两家在一起吃饭,程想容最近新学一道海鲜粉丝煲,露了一手,大家用光盘表示好评。

    吃完饭,两个老太太一道出门跳广场舞,林乐多在客厅里等段屿阔洗完碗出来,问他要不要出去走走?

    段屿阔看着她白皙修长的双腿:“喷点防蚊水么?”

    夏天蚊子多,林乐多赶紧站过去,段屿阔拿防蚊水在她两条腿上喷匀。

    她站着,他蹲着帮她在喷脚踝,水雾凉丝丝的贴在皮肤上很舒服。林乐多居高临下,看到段屿阔的头顶,这是她平时视角看不到的地方。

    她忍不住伸手玩他头发。

    段屿阔说:“好玩吗。”

    林乐多忍不住笑:“嗯,好玩。”

    他起身,把防蚊水顺手放到门边柜上,林乐多改捏住他T恤下摆,两人一起下了楼。

    小区门口往左,挑了个僻静的方向,不紧不慢走着。

    林乐多好奇:“新大什么时候军训?”

    段屿阔说:“八月二十五。”

    宜大要早五天,林乐多点头,鼻梁的皮肤随之皱起:“报本市也好,报道很方便,我行李都要寄一堆过去。”

    他问:“机票订了几号?”

    “十八号。”

    那就是大后天。

    话题点到为止,关于“大学”和“未来”好像是两人心照不宣的禁区。

    又往前走一段,碰上了陶子萱和宋其扬,从补习班下课回来。感觉好一段时间没有见到,两小只都长大不少,下学期初三,宋其扬身高已经直奔一米八去了。

    陶子萱嘟嘟囔囔说理科太难,夸林乐多好漂亮,又问他们去哪里玩,五分钟一到,就被宋其扬掐着时间押回去写作业。

    远远还听到她反抗。

    “宋其扬你不能这么霸道!”

    “不是你让我监督你的吗?”

    好吧,陶子萱一下没话说了,书包太重,她背得吃力,宋其扬接过帮她背上。

    林乐多听着忍不住笑。走到公园的许愿池,她跟卖绿豆沙的小贩换了两个硬币,都投进池子里,闭眼,双手交扣祈愿。

    段屿阔看着,一时间觉得她比段奕心还小。

    他忍住把手搭到她头上的冲动:“许了什么愿?”

    林乐多说:“希望子萱能考上一中。”

    老天从来不肯让所有事都顺遂人愿,但她还是祈祷他们会有好运。

    公园依山而建,插.进山里有一条很长的步道,风很舒服,林乐多惬意地笑了下:“段屿阔,你以前想象过以后谈恋爱会是什么样子吗?”

    闻到她身上很浅很淡的香气,段屿阔收回视线:“没有。”

    这条山道段屿阔独自走过不下十次,他习惯一个人。

    林乐多说:“我想过。”

    “我觉得谈恋爱就是一起吃饭,一起散步,想亲密的时候接吻,起冲突的时候吵架,吵完又和好,牵手又去吃饭。”

    吃饭、散步、接吻、牵手,本质都是即时陪伴。

    段屿阔没说话,想到早上在度假村酒店的餐厅,郑家誉跟他说的话。

    当时两人分别在两桌,郑家誉是鼓起勇气过来找他的。

    她开场第一句是:“段同学,我觉得你是很可靠的人,才想把这些告诉你的。”

    然后她声音很小,说,林乐多喜欢性格好的男生,她自己都没想到过会喜欢上他,说林乐多绝对不会谈异地恋,甚至异校恋她都嫌远,但没想到有一天,一千多公里的距离都阻挡不了她动摇。

    郑家誉把这些透露给段屿阔,只是想让段屿阔知道林乐多对他的喜欢,并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喜欢。

    但她给不了太多,因为她自己有的本来就很少。不过这句话郑家誉不能说。

    林乐多也再一次清楚认识到,自己不是那种大无畏的人。段屿阔没说话,她便自顾自继续说:“十八号那天你别去送我。”

    路灯又疏又暗,看不清段屿阔的表情,他“嗯”了声。

    段屿阔擅长很多事,包括分离和告别。

    两人静默无言地又走了段路。

    微信提示今天已经走过一万步时,林乐多说:“我们就到这里吧。”

    段屿阔顿步,似乎觉得再不开口为时已晚,突然地道:“生日快乐。”

    林乐多笑了笑,幸好天黑,看不见她笑里泛酸:“谢谢。”

    她从没觉得自己哪天比此刻更像一个胆小鬼。

    两人走回桃李新村,分开前,林乐多又没头没尾地跟段屿阔说了声“谢谢”。

    谢谢他没说过什么让她压力很大的话,连想在一起都不曾提过,所以她才能画上句号时没有负担。

    只是走进家门后,林乐多透过猫眼看到段屿阔先看着她进门,然后才转身回家的背影,突然有些难过。

    对不起。忘记跟他说对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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