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平殿中灯火曈曈,奢光流转,大红宫灯为金银杯箸与佳肴珍馐更添一层鲜亮颜色。帝后端坐于殿首主桌,同宗室众人谈笑共饮,一派热闹祥和。

    应舒棠同坐一张食案,有一下没一下地喝着手边的酒,靠着萧岐的那一侧真有芒刺在背之感。

    她还是应皇后的时候就不喜欢这些应酬酒宴,厚重宫装下的身体早已疲惫不堪,却还要堆出端庄得体的笑容,不可叫人看出哪怕一丝错处。

    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打心底佩服萧岐,天生就是坐那个位置的料,只要穿上龙袍,他就能掩饰一切情绪和倾向,在任何场合都让人看到一个合格的帝王。

    就像现在,他嘴角挂着一丝平时不易见的微笑,正贴心周密地为应舒棠布菜,真如一个订婚不久尚未褪去兴奋之情的毛头小子。

    应舒棠垂眸往自己碗中瞥了眼,见都是按着自己的口味来的,不由地衔着酒杯笑了笑。

    不怪自己上一世能被他骗了,萧岐此人,不付出点时间和心血,还真看不透他这层表面。

    想到这里,她眸色一冷,活动了下手指,又想拿鞭子抽人了。

    “怎么了?是饭菜不合口味?我让膳房做了荷叶羹,一会可以尝尝。”

    萧岐的声音算不上温柔,只是他一向冷淡无波,语调难得这般温和,配上说话的内容,倒真有股脉脉温情的意味在其中。

    ——直叫应舒棠听得心烦。

    “饭菜很好......是人不合口味。”她说完这句,往嘴里丢块杏仁酪就扭过头看起了歌舞。

    萧岐正在布菜的手蓦地顿住了,慢慢看向应舒棠,目光中带了几分探究。

    只是应舒棠正专心地看着殿中的舞蹈,悠哉得仿佛刚才那句话不是她说的一样。

    不正常......

    萧岐在宫中磋磨多年的本能在一刻警觉地发出了提醒,他几乎是立刻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而仅仅一瞬,他就扼住了那一点冲动,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应该是多想了吧,这可是应舒棠啊......

    想到这里,他慢慢地,对着明显不想搭理他的应舒棠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仿佛正在哄着生气的心上人。

    角落的掌膳太监王公公看见的就是这么一打情骂俏的幅场景,稀疏的眉毛在肥润的脸上抖了抖,从鼻孔里哼出一声轻笑。

    这七皇子啊,牢牢抓住应舒棠这只金凤凰就对咯。

    他正唏嘘着萧岐的大好造化,未防身后窜出个火急火燎的小太监,低着头直直撞上了他的后腰。

    “哎哟,”他叫了一声,恐惊了贵人们立刻牢牢捂住了嘴,转身狠狠掐了那小太监一把,斥道:“你这人身猪脑的混货!那俩窟窿里的招子是同你昨晚的银子一道赔出去了吗?真真是......”

    那小太监赶紧截住了他的话,急急摆手:“干爹您就别说了,膳房出岔子了!那厨娘老眼昏花看错了时辰,那蟹黄酥......只有几盏了。”

    “什么!我不是让你好生看着吗!”王公公高挑着眉毛,斜睨着小太监,尖细的声音直逼着那小太监连头都不敢抬。

    看他抖得如见了风的鹌鹑一般,王公公嫌弃地移开了眼,抖了抖手中的拂尘没好气道:“得了,这点小事就把你吓成这样,出息!那蟹黄酥不禁晾,有多少先取来给上边那几位,叫膳房抓紧些,尽快给其余贵人们补上也就行了。”

    那小太监竖起耳朵听着,连连点头,听完麻溜地转了身,刚走几步又折了回来。

    “哎我说你......”王公公又要斥他。

    “不是不是!干爹,儿子刚刚数了,给那几位上完后,还有几盏剩的呢,您看......”他小心打量着王公公的神色。

    王公公听后,更是来气,往应舒棠和萧岐的方向抬了抬下巴:“没点眼色,如今最得陛下欢心的可不就是那一对儿吗,伺候好了他们,有你的好处。”

    那小太监了然,立刻屁颠地往膳房跑去。

    “德行。”王公公轻嗤一声。

    应舒棠这边,看似一直关注着殿中的歌舞,实则始终观察着皇帝的动静。终于,皇帝放下筷子,拿起手边的菊花清酒抿了一口,那是他停食的标志。

    应舒棠理了理衣裳,离开座位,端然在殿中缓缓跪下。

    她身旁的萧岐正准备再为她添一点水果,就见刚刚还在身边的人转眼间已经站了起来离开了座位,他的手指只来得及擦过她的发梢,轻得像一道错觉。

    心像被什么拖着般猛地一沉,几乎勒得他喘不过气。

    殿前主案上的皇帝怔了一瞬,随即饶有兴趣地盯着应舒棠,和蔼道:“小棠儿?这是怎么了,先起来说话。”

    应舒棠从善如流地站了起来,又俯身行了一礼。

    丝竹舞乐暂停,皇帝忍俊不禁:“这孩子,说吧。”

    应舒棠也不含糊,直截了当道:“陛下,娘娘,我要退婚。”

    她话音如沸石入静水,登时激起了一片低低的吸气声,有女眷着急举帕掩面,方才合乐温融的氛围硬生生停住了,被满室刻意的安静所取代。

    萧岐猛地收紧了手,几乎要把那双银箸抓进血肉里。

    坐于正首的皇帝闻言挑了挑眉,未看萧岐一眼,只是看着应舒棠笑道:“好端端的怎么说起这个?是老七惹你不开心了?年轻人小打小闹都是寻常,孤替你好好教训他,棠儿不可上心啊。”

    应舒棠摇摇头:“陛下,舒棠已经考虑清楚了,我与七皇子,从性格到秉性皆不相配。舒棠年少,无知冲动,望陛下、娘娘应允。”

    她说完又是一阵寂静,皇帝垂眸不语,众人噤若寒蝉。萧岐深吸了一口气,正欲起身出言,却未料上首的皇后轻笑了出来。

    “我以为是什么事儿呢,原来是这毛丫头有这般心思。”

    她姿容华贵,此刻脸上挂着一抹明艳雍容的笑容,略低着头看着应舒棠,鬓边的凤衔金流苏微微晃动着,语气透着怜爱:“陛下,棠儿母亲去得早,她自小跟着一帮男人在边疆,哪懂什么男女情爱,一时没弄清自己的心意,乱许了亲事,臣妾......只觉得心疼啊。”

    她微微侧头看向了皇帝,恳声道:“陛下就允了吧,臣妾今后定会好好照看教导棠儿,定不让她再蒙昧胡来了。”

    应舒棠听了在心里直乐,这是将她和萧岐的事定为一场闹剧了,这举重若轻的本事,不愧是皇后。她努力压下嘴角的笑意,静候着皇帝发话。

    皇帝沉吟片刻,在一众或明或暗的注视之下,叹了口气:“既然棠儿心意已决,那孤也不勉强。”

    应舒棠心中雀跃,立刻朗声道:“谢陛下。”

    皇后展颜一笑,沉眸看了一旁的公公一眼,那公公了然,立刻做了个手势,刚刚停下的丝竹歌舞声再起。

    她又拿起酒壶为皇帝斟酒,目光自应舒棠身上轻轻滑过,含着一丝深意:“棠儿啊,陛下喜欢你,现下到手的儿媳没了,心里不痛快呢,你可别辜负了陛下啊......”

    说完,还朝底下的萧适递了个眼神,言下之意谁又品不出来。

    萧适得了母亲的暗示,无奈撇撇嘴,摩挲着手中的瓷杯,看了眼应舒棠,似有似无地哼笑了一声。

    应舒棠倒是不在意这些,她目的达成,心中好不快活,草草行了一礼就转身离去。

    她穿过一片轻软丝竹,舞姬的朦胧红袖在面前一道道挥过散开,煌煌灯火在眼前舒展流转,如同她的人生一样,摒除了灰暗的症结,显现出一条清明康庄的前路来。

    殿内灯火纷乱,檐外月明星稀,她脚步轻快,青葙和紫堇很快追了上来,牢牢地跟着她,三人一同朝宫门外走去。

    “对了紫堇,去接一下黑雨......欸!”应舒棠忽然停了脚步,略兴奋地转向了青葙,后者疑惑地看着她。

    “青葙,你带点银子,去浣衣司那里,找一个叫小夏子的公公,让他去找宫门口的宋漪荷,就说......”

    ******

    再说升平殿中,刚才那小太监从膳房取了蟹黄酥,忙不迭地带着一排人赶了过来。

    “快快快,就按我说的,再添七皇子和应三小姐的,别弄错......哎哟!”他正着急忙慌地吩咐身后的人,冷不丁头上挨了一记爆栗。

    “干爹你这是做什么呀,儿子正焦头烂额呢。”他哭丧着脸好不委屈。

    王公公理了理袖子,冲他身后的人抬了抬下巴,凉凉道:“七皇子那份不急着上,先给别个吧。”

    那小太监觉出了不对味,环顾了一圈低头小声问道:“干爹,七皇子怎么了?”

    王公公朝那坐得直直的背影看了眼,发出一声不知是惋惜还是嘲弄的轻笑,缓缓摇了摇头。

    萧岐维持着一贯的坐姿,即使经历了刚刚的事,也丝毫不见他有何颓然的姿态。

    他知道现在所有落在身上看似平和无害的目光其实都暗藏着讥讽的尖刺,而他若泄露出丝毫的怯弱,则不啻于为他们的助兴。

    只有杯中微微颤动的酒出卖了他的内心。

    他恍惚又回到儿时,回到那段岁月,置身于令人窒息的恶意和黑暗,仿佛永远看不到尽头。

    那时候,应舒棠是怎么说的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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