阐月琅此人,与他们总共不过见了两次,两次都状似无意地提到了自己是难民。

    本以为不过是作弄人的随口戏言,如今想来,她极有可能是想透露什么......

    次日一早,几人出现在了醉仙楼。

    店内擦桌子的伙计头都没抬:“本店午时开门,客官先去别处看看吧。”

    砚青上前几步:“我们住在城东的驿馆,想见见掌柜阐老板。”

    那伙计闻言抬起头看着他们,将几人上下打量一番,立刻谄笑着迎了上来:“是驿馆的贵人?怪不得您几位一走来啊,这大白天都被照亮堂了不少,真真是蓬荜生辉啊。”

    砚青不耐烦打断他:“我们要见阐掌柜。”

    那伙计弯头哈腰连连声应和:“是是是,咱们掌柜啊,兴许晚上心情好,出来跳个舞哼个曲,那时候您几位贵客就能见到啦。”

    “你存心听不懂是不是?我们现在就要见阐掌柜!”

    “这......”那伙计缩了缩身子,“贵客误会小的了,现在掌柜的还睡着呢,小的也不敢去打搅呀。再说了,醉仙楼的规矩,就是杭大人来了,他也得守着。”

    他见砚青沉下了脸,又赔笑道:“贵客要不先坐会,站着费神。”

    应舒棠算是看出来了,这伙计唯唯诺诺、看似谄媚,却偏偏推诿着不肯动一动,绝不肯去触霉头。

    “小哥,”她叫住他,递了一块银锭子过去,“劳烦小哥,前去通报一声,我们会和阐掌柜说清楚,绝不找小哥的麻烦。”

    那小哥看了她手上的银锭子一眼,没有接,微微叹了口气:“小的并不是怕自己担责而要耍什么懒,只是啊,这前脚放您几位进去了,后脚咱们掌柜就该倒霉了......”

    “罢了罢了,也不说这些了,心里怪不踏实的,”他摆了摆手,擦起了桌子,声音从低着的头下传来:“掌柜定的规矩,只要能在对面的赌坊赢到当日最多的钱,就能见她一面。”

    他顿了顿,又说:“几位太过扎眼,赌场没有你们这样的。”

    几人自然听明白了他的意思,见当下要见到阐月琅无望,便转身离开了醉仙楼。

    那伙计口中的赌坊就在不远处,隔着一条街,里面时不时的叫好声和拍桌子的声音还清晰可闻。

    顾桢夷皱了皱眉:“直接让杭明押了阐月琅出来,朝廷问话,容不得她推拒。”

    应舒棠摇了摇头:“不,我觉得阐掌柜没那么简单,我要见她,就在醉仙楼见她。”

    顾桢夷见她态度坚定,最后妥协道:“那我去找些精于此道的人来,或者将赌坊中其他人收买了......”

    “不用啊。”应舒棠眨着眼睛,“我和紫堇就行啦。”

    面对其余三人震惊的目光,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应氏一族自发迹就对军妓深恶痛绝,军营中决不允许军妓的存在。而军营里军纪严苛,训练艰苦,又多的是一群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唯一能发泄的地方就是营中的赌场。

    应舒棠自小就被应将军和两位哥哥告诫不要进赌坊玩,奈何身边出现了个紫堇。

    紫堇是被应将军捡回来的,寸头瘦杆子地被认成了男孩子,转头就丢进了营里。

    她也害怕被认出是女孩子后被卖了或被赶走,索性装成了男孩子和其他人一起训练。期间,因为想靠在赌场赢的钱买吃的,练就了一身靠耳朵听大小的奇技,所向披靡,无人能敌。

    最终,因为营养补上了发育也跟上了,被应展松提着脖子揪了出来,就此跟在了应舒棠身边。

    紫堇虽从士兵变成了侍女,而胃口尚在,贼心不死,几次偷溜去赌坊。应舒棠抓了她几次,没能成功感化,自己反倒起了好奇心,得了紫堇真传,两人进赌场仿佛抢钱,由此渐渐成为军中令人闻风丧胆的赌场双煞。

    不过两位的赌王生涯最终还是被忍无可忍的应将军无情扼杀,命令禁止她们进赌场,赢得一片叫好。

    紫堇听应舒棠说完,立刻向后退了一步,摇头道:“不行不行......我答应过将军,再也不赌了......”

    “紫堇!”应舒棠热切地看向她:“这不是赌!是为大局谋划!”

    紫堇面露犹豫,似有纠结。

    应舒棠趁热打铁:“若是父亲知道了,也绝对不会怪你,只会赞你有勇有谋!”

    紫堇眼神一亮,握拳在胸前:“好!我去!”

    ******

    一刻钟后,换了身男装的二人走进了赌坊。

    “二位贵客,玩什么?”立在门口的伙计立刻迎了上来。

    “赌大小。”

    “您二位这边请嘞——”

    应舒棠和紫堇先玩了几把,一方面是要热热耳,一方面是想先小输小赢几把,避免太过显眼。

    又一把结束,周围一片或激动或丧气的呼声,庄家谈笑几句,手一翻又摇起了骰子。

    待骰筒落桌,应舒棠微微侧头,递给紫堇一个眼神,得到对方赞同的眼神后,将一枚大些的筹码放在了“大”字上。

    待骰筒揭开,应舒棠面若平常地将赢来的筹码揽进了自己怀里。

    之后几把,她估算着在场其余人的筹码,输几把小的,赢几把大的,不过半天就已经堆起了最高的筹码。

    已经有人向她投来了满含深意的目光,她置若罔闻,依旧有条不紊地存着自己的筹码。

    “这位......小公子,”一个身材臃肿的男子走到了她身边,将“公子”两个字咬地意味深长。

    应舒棠轻轻转着手边的筹码,看着骰筒说道:“怎么?”

    那男子笑了笑:“公子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少爷小姐,若想随便玩玩,尽兴就行,咱们也奉陪,您说是吧?”

    应舒棠挑挑眉:“是啊,挺尽兴的。”

    男子笑脸一僵,压了压怒气,又道:“这位小姐,您现在收手,我保证这儿所有人都不记得您来过这件事儿,姑娘家的名声也坏不了。”

    应舒棠把玩着筹码的手一顿,笑着看向了他。

    “我穿男装,并非是怕自己坏了名声,”她将筹码“啪”的一声叠在了另一个上面,“男子日日沉迷于此都不觉得脸红,怎么女子一进赌坊就算坏了名声了?”

    她说完,听准了骰子最后的声响,不顾那男子铁青的脸色,一把将面前的筹码全部推了出去

    “全压。”

    喧闹的赌坊都静了一瞬,所有目光都集中到了这边的赌桌上。

    应舒棠单手托着腮,悠哉地等着开筒。

    而就在这时,一声极其细微的响动出现在骰筒中。

    她心头一跳,立刻看向了紫堇,见后者也是紧紧皱起了眉头,对她摇了摇头。

    再看刚刚那男子,干皱的脸上隐隐可见一丝得逞的笑容。

    糟了!

    她看向那骰筒,庄家的手已经在慢慢抬起......

    应舒棠正想出声阻止,却见一根细若葱白的手指压在了骰筒上

    “行了,不嫌丢人。”

    阐月琅一手按着骰筒,一手撑在赌桌上,媚笑看着应舒棠:“好久不见啊,应......三公子?”

    应舒棠正想回她,却见她又转了身,一阵香气又随着她的动作扑在了应舒棠脸上。

    “这把算我的,”她看了眼刚刚同应舒棠说话的男子,眼色冷了些,“公子看上的是我,又不是那几个臭钱,也至于你在这上蹿下跳的。”

    那男子不敢与她直视,低了头连连称是,弯着腰退到了一边。

    她轻哼了一声,又笑着看向应舒棠:“那......应公子,咱们去楼上雅座聊吧。”

    ******

    “阐掌柜,我今天是想问你,你之前提到的难民的事。”一进门,应舒棠就直截了当地说明了来意。

    阐月琅一脸受伤地捂住了心口,嗔怪道:“哎呀呀,三小姐,怎么一见面就揭奴的伤疤啊。”

    应舒棠愣了愣,又问:“是真的,你真的是难民!”

    阐月琅无奈叹了口气,坐在了椅子上:“奴一声撒谎无数,只有身世一事从不隐瞒。可惜啊,没人相信,哦,是没人爱听。”

    她自嘲一笑:“我是青州人,初平十年,来玢州避难的。”

    果然,她和思嘉玉茴是同一批难民。

    “那为何官府没有这批难民的记载?你们只几个人吗?”

    “四百三十二人。”

    应舒棠又是一惊,这句话包含了太多信息,震得她几乎忘了接下来要说什么。

    她迫自己冷静下来,理了理思路,问道:“这么多人,玢州竟敢不记不报?!他们没有理由那么做啊?”

    阐月琅懒懒捏了块盘子里的桂花糕咬了一口,声音比水还软些:“因为啊......有人需要这批人,去做一件,不好叫朝廷知道的事......”

    应舒棠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眼神一凛:“房氏,安排他们去了矿里!”

    “胆大包天!”她一拍桌子站了起来:“私挖矿产,强征难民,房氏是想翻天吗!我这就去把他们救出来!”

    “不用去了,”阐月琅突然收起了调笑的神情,木着脸将底下的一块桂花糕抽了出来,声音有些疲惫

    “他们啊,没能等到你。”

    应舒棠看着那坍塌在盘中散落的桂花糕,心狠狠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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