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玢州之前也只是一个村里的小大夫,治的也都是些伤寒跌打的小病小伤,生男胎什么的你也早知道是一场笑话罢了,为什么我会来这里,为什么要我来这里......”

    他将手深深埋进了凌乱的头发里,额头贴着桌面喃喃自语。

    应舒棠看他此番情状,脱口便安慰道:“不是的,代婴,我们都相信你,你......”

    “相信我什么?!”代婴忽然抬起头崩溃一般吼道:“我什么都不是!我根本不配从医,我用假的生子药骗过钱,我在这里想不到一点办法!别相信我了,别相信我,我救不了你们......我只能看着你们一个个......连临死前都那么痛苦......”

    仿佛呼应他的话一般,伴随一阵凄厉的哀嚎,又一具包着的尸体被抬出,匆匆送往后山火化,身后是想要追出来的亲人,被死死拦在了门内。

    代婴呆呆地看着那个方向,突然笑了出来:“应舒棠,我知道你是真的想救他们,可你根本不知道这疬气的可怕之处,或许是天要亡隧云百姓吧。你们对隧云也算是仁至义尽了,趁还来得及,快走吧,你们一个个天潢贵胄,难道真要折在这里?”

    应舒棠皱了皱眉,道:“灾后有疫本就符合自然常理,与天意又有何干?我知道这几天你累了,支援的医师马上就到了,此番疬气的情况也已上报朝廷广寻解法,你也不要再妄自菲薄,给自己这么大压力。”

    她看着代婴稍微平复了些,又说:“至于我们,就算贪生怕死,不愿与百姓共存亡,此刻离开隧云,岂不是要被天下人的唾沫星子淹死?我们留在这里,就是告诉隧云的百姓,不管有多艰难,最后一定可以渡过难关。”

    转身离开棚子时,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回头带了些笑意对代婴说:“你那生子药的事,同我们说的像笑话一般,原来自己那么在意,那我也再说一遍,那种情形下,你这么做无可厚非......至于眼前的疬气,你更不必埋怨自己,你是医师又不是神仙,哪有必然能解决瘟疫的道理。我先走了,你休息吧。”

    代婴也不知听进去没有,依旧是低着头看着地面,只是犹豫了几番,还是捡起了刚刚被掀翻在地上的医书。

    应舒棠走在回去的路上,脑中仍想着刚才的事,她方才说代婴不是一定解决瘟疫,倒不是安慰代婴的虚假之言,只是重生的这一世已过了这么久,她早已意识到不是所有的事都会同上一世一样。

    比如萧适的死,比如她会南下玢州,比如......她会和顾桢夷在一起。那么或许存在一种可能——这一世的代婴,并不能解决隧云的瘟疫。

    应舒棠此刻无比的冷静,至少她知道这场疬气并不是无解,代婴解不了,难道大雍上下所有医师都解不了吗?事在人为,哪怕最终不尽人意,也要尽了人事再听天命。

    她整理着思绪,缓缓往驿馆走去,恰好碰见容沁晚秋露儿正在与衙差一起卸今日的布匹。

    两人打了个照面,相□□点头,应舒棠刚抬脚踏进门中,猝不及防听见了容沁晚的一声尖叫。

    她陡然回头,只见周围的官兵和衙差都已围了上来,容沁晚捂着心口,靠在秋露儿身上瞪着眼睛望着一个方向。

    “晚晚!”应舒棠的心都悬了起来,立刻冲到了她身边:“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我没事,”容沁晚轻轻摆着手,仍是看着那个方向说道:“刚刚货车上冲下来一个人,一见到我们就往外跑了,我也就是被吓了一跳,你别担心。”

    应舒棠松了口气,但随后又皱起了眉,朝同一个方向看去:“有人躲在货车上?”

    她朝伍长看了一眼,对方立刻领会了她的意思,穿上罩衣就带队去寻刚刚那个人。

    他们的客栈旁是一条死巷,那人无处可逃,不一会就被两个衙差架着带了出来。

    见她没有起疹发热,所有人都先松了一口气。

    只是她还是个半大的女孩,瘦得皮包骨,衙差仅用一只手就握住了她的手臂,脸上的皮紧紧贴着骨头,突出的颧骨之上是一双惊恐的双眼。

    “喜苹?”周遭的衙差认出了她,惊讶道。

    “你怎么跑出来了?不是千叮万嘱江头坝的人不能出来吗?你爹......你二叔怎么看人的?”

    那衙差说完,凑到应舒棠身边小声道:“这是江头坝那一带的女孩儿,家里人都没了,她住在她二叔家,孩子估计太害怕才会跑出来,您看......”

    应舒棠看她实在瘦得可怜,家中无人,此番情境下也得不到好的照拂,正想让她先留在外面,却不料喜苹一听她二叔的名字就哆嗦着摇起了头。

    “别把我送回去,会死的,我不想死,我不能死!”

    她语无伦次地说着,听得一旁的衙差直皱眉,许是觉得晦气,忙打断道:“什么死不死的,大家焦头烂额为了什么?少说些这种话吧!”

    喜苹被他吼得立马闭上了嘴,低着头抖个不停。

    “好了好了,”容沁晚出来打圆场,看了眼喜苹,对衙差说:“让喜苹先在我们这儿待几天吧,起码好好吃些饭,看她瘦的。”

    衙差们见她这么说,纷纷散去,喜苹没了禁锢,险些没在原地站住,晃荡了几下,还是在紫堇的搀扶下才稳住了身形。

    几人回了客栈,喜苹接过几个烧饼就开始狼吞虎咽,吃得太猛噎着了,把自己憋得双眼通红。

    容沁晚好笑得递过去一碗水:“慢些慢些,不够吃还有。”

    应舒棠看出些不对劲,问道:“隧云应该已经不缺粮食了,尤其是江头坝,每天都会发粮食,你怎么会饿成这样?”

    喜苹就这水用力咽下了烧饼,大口吸了几口气,又塞进一个边嚼边含糊道:“是不缺,只是我吃不上罢了。”

    这话说的颇有深意,应舒棠和容沁晚对视一眼,以为是她二叔亏待她,正想再问,却见喜苹揣了几个烧饼在兜里,利落地站起来跪下给众人磕了几个头,起身就要往外走。

    “喜苹,你去哪儿?”容沁晚堪堪反应过来,连忙转身叫住她。

    应舒棠见她把烧饼一个不剩地都带走了,显然是又打算去哪,心头堵了一口气:“你又跑哪去?”

    喜苹转过头,见应舒棠似是动了怒,紧张地咽了口口水说道:“我......我去找个草垛躲着就行,在你们这......不好。”

    “草垛?草垛如何住人?你就安分些别再乱跑了,我们这少不了你吃的。”容沁晚有些哭笑不得。

    “我......”喜苹的嘴张了张,话说到一半仍是摇了摇头:“不成不成,我得马上走。”

    她说完,没等容沁晚阻拦,灵活得跟只猴儿似的跑出门外翻过栏杆,一晃眼就没了踪迹。

    “倒是古怪的很......”容沁晚无奈摇了摇头。

    两人还没吃几口饭,就听衙差气喘吁吁地跑进来禀报

    “不好了!”

    ******

    喜苹捂着怀里的烧饼,脚步轻快地朝郊外农田走去。

    隧云如今有官兵把守,怕是出不去了,但如今有了这些粮食,再有些外面的树皮草根,活下去总不成问题。

    希望瘟疫能快些过去,等瘟疫没了,她也就能......

    正想着,忽然身后一声怒吼,吓得她差点栽进地里。

    “张喜苹!!!你往哪跑!”她二叔的声音隔着大老远都能清晰传来。

    她的心扑扑跳得厉害,都没来得及想这帮人怎么能出江头坝,夹紧怀里的烧饼就拼命往前跑。

    “小煞星!你再跑!我就把你娘的坟掘了!让她做个孤魂野鬼!”

    喜苹的脚步一顿,重重砸进了地里,脸上一阵钻心的疼,血腥味涌进鼻腔,她却顾不得,挣扎着爬起来往回看向身后追着她的人。

    “别动我娘!”

    那群人见她跌倒,一个个双眼放光地加快脚步就要上来抓她,喜苹脸色一白,揪起手边的石头树枝就往后砸,一边咬着牙站起来继续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她受了伤,跑不起来,没走几步就被一个壮些的男子抓住,一脚踹翻在地上。

    “跑啊!你再跑啊!”

    后面的村民紧接着围上来将她团团围住,再跑不出去。

    “捆回去!捆回去!”

    身上又挨了几下,喜苹死死护住怀里的烧饼,埋在地里就着泥土又吃了几口,眼睛止不住的发酸,这个好像有点咸了......

    迷迷糊糊中,一道光照了进来,身上的拳头停了,有人轻轻抱住了自己,拂在脸上的衣料又软又滑......

    喜苹睁开眼,看见刚刚客栈里的那几个贵人已经护在了自己身边,周围的村民忌惮她们,此刻都不敢上前。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不听禁令从江头坝跑出来!?”应舒棠看着眼前的一群村民,脑中一团乱麻。

    “应小姐!瘟煞星跑了,我们能不着急吗?咱们赶紧把这煞星捆回去烧了,瘟疫自然就好了!”

    “瘟煞星?!”应舒棠气得脑仁突突跳,看向了地上的喜苹。

    喜苹拼命摇着头,憋了好久的眼泪珠串似的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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