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汲背对着应舒棠,眼神落在面前的舆图上,不知在想什么,始终未发一言。

    应舒棠同样静静地跪着,背脊挺得笔直,只是头向下低着。

    许久,应汲才问了一句:“你如何来的北疆?”

    应舒棠愣了愣,老实答道:“自纪京出发,途径谧阳,渝州,白鸣道,坍菏,依霞关。”

    应汲又问:“一路上,都看到了什么?”

    应舒棠沉默了一瞬,声音小了些:“一路上都有匪盗,谧阳梁王正在征兵,依霞关守将关智......拨军东进,百姓惶恐流窜。”

    “嗯,”应汲点点头,依旧看着舆图:“你要是再往南些,就能看见江夏四郡皆乱,守军哗变。你再走慢些,也能看见,关智往东碰上了河东的徐岩,两军相争,血染红了半条江。”

    他转过身,看向了地上的应舒棠,声音沉了些:“这都是你,你和顾氏,插手立储大事,选出来的好皇帝。”

    应舒棠皱了皱眉,抿着嘴,似乎欲言又止。

    应汲将她的神情看在眼里,无声叹了口气,道:“应舒棠,你有不服就说。”

    门口偷听的应展松应弛杉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无奈。多少年了,应汲训话,大概也只有应舒棠这一个敢表露不服。

    应舒棠垂着眼睛,犹豫片刻,深吸一口气说道:“父亲也只是事后诸葛罢了,若萧恒是个好皇帝,恐怕今日对我插手立储之事,又是另一番说辞了。”

    她说完,屋内寂静了片刻,应展松应弛杉吃了一惊,更仔细听着屋内的动静。

    应汲似是轻笑了一声,在屋内踱了几步,慢慢道:“原来你也不知道,萧恒能不能做个好皇帝,想着他和萧岐,哪个来做皇帝都是一样的,你不喜欢萧岐,所以选了他。”

    应舒棠不服气,立刻接话道:“我在纪京数年,对萧恒的秉性算是了解,他在玢州、青州的作为我也看在眼里,并非妄下决论。再说,谁能做好皇帝,又如何能预知?”

    “你口中的对萧恒的了解,无非是知道他是个好人!他能不能做皇帝,岂是用看就能看出来的?”

    应汲顿了顿,接着说:“他自小出嗣沈氏,沈氏根基薄浅,加之从未希冀其能胜过萧适,把他养得懦弱卑怯。先帝属意的另有其人,他明里暗里,更是从未接触过帝王之道。最关键是,他本无夺位之心,他为何去争这个皇位,想必也和那秋姓女官脱不开干系吧。”

    应舒棠不吭声,算是默认,低头盯着光洁干净的地板看了良久,轻轻说了句:“女儿知错,不知其中深浅,只因......只因顾氏也选了萧恒,所以才没想太多......”

    “顾氏。”应汲出声打断了她,咬着重字将重复了一遍,回头看着应舒棠:“你可曾想过,顾氏为什么会选萧恒?”

    应舒棠点头,这个问题她早就考虑过,顾桢夷也在一开始就坦言了,遂答道:“萧岐身后有房氏,而沈氏不足为惧,对顾氏来说,当然是选萧恒更好。”

    “嗯,你知道顾氏会选萧恒,那你......”

    应汲慢慢转身,眼神深如浓墨,问道:“可知先帝遗诏?”

    “我知道啊,容伯父告诉我了,先帝想让...... ”

    应舒棠猛地顿住,怔愣了许久,脑中闪过各种回纪京后她虽觉得奇怪却并未放在心上的事,容太傅蹊跷的病,其实更像是对她避而不见;父亲长久未进京觐见新君,对她的书信置若罔闻,甚至朝中对此都议论纷纷......

    她微微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了应汲:“父亲......不信任顾氏?”

    应汲眼中深沉得未起一丝波澜,只说:“先帝驾崩前几日,宫里宫外,都由顾氏的人把持,先帝密传遗诏,你以为是在防谁?”

    他看着应舒棠霎时间白了的脸色,皱了皱眉,又转身回去,抬了抬手让她起来,颇有深意地说了句

    “朝臣做到顾氏这份上,是顺臣还是权臣,全凭良心罢了。”

    ******

    看见应舒棠失了魂魄似的从屋内出来,应展松和应弛杉立刻凑了上去。

    应舒棠摆摆手挥退了两人,跨上黑雨,一路狂奔,直冲郊外而去。

    北疆干冷的风严丝合缝地扑在脸上,眼前是万物飞速闪过的光影,耳边是呼啸朦胧的劲风和自己的心跳,她喜欢在这个时候思考,仿佛事件只有她自己,一切迷茫和疑窦都可以被甩掉。

    父亲方才的意思,显然是已经对顾氏起疑,甚至怀疑先帝的暴毙和顾氏有关,若真是如此,那顾桢夷接近自己......

    她猛地拉了缰绳,胸口剧烈起伏着,一点点伏下了身,趴在了黑雨的鬃毛上。

    前世错信了萧岐,难道这次还要再错一次吗?

    她几乎把缰绳捏进了掌心,咬着牙逼自己冷静下来思考。

    如果顾桢夷真的想反,那日在宫门前就可以......不对,那岂不是坐实了谋反的罪名,如今天下大乱,君主疯魔,连萧氏皇族都所剩无几,若顾氏在这时候站出来,反倒是力挽狂澜,顺应民心,名正言顺......

    而这一切,顾氏只差一样东西,一支所向披靡,无所不胜的军队......

    思及此,应舒棠重重吐出一口气,摇摇头让自己的神志清楚些,调转了马头,又往回跑去。

    到了城内将军府,应舒棠四处搜寻不到顾桢夷的人影,往操场一看,那正被押着操练的两人,不就是顾桢夷和萧岐。

    他二人此刻正扎着马步,应展松在旁边悠哉地看着,时不时出手调整一下。

    “男人一旦进了蓟北城,就是我北疆军的兵了,我知道你俩都来头不小,那就更要好好操练,否则这小身板,没人会信服的。”

    那两人原本齐整的发冠此刻都有些歪了,额头微微沁着汗,都面带微笑地看着应展松。

    “应展松,你在干什么呢?”应舒棠深觉无奈,下了马走了过去。

    应展松见她来了,长眉一挑,将人揽着转了个身,悄声道:“你什么眼光啊,就喜欢这些玉头粉面的,我看就是两歪瓜裂枣,咱们军营里的也比他们好些。”

    应舒棠懒得理他,挣脱出来看着顾桢夷:“顾桢夷,你和我来。”

    顾桢夷收了马步,依言跟上。

    萧岐看着一同走远的两人,眼神渐渐变得幽深,慢慢甩了甩发酸的手。

    “别想着偷懒,谁叫你不讨她喜欢呢?安分待着,等着回去做你的皇帝,别碍她的眼了。”应展松在一旁慢悠悠地说道。

    萧岐闻言笑了出来,马步的姿势又端正了些,意味深长道:“应将军说话还是一如既往地......不留情面,不过没关系,这一次,我不会......放心上了。”

    ******

    应舒棠带着顾桢夷上了马,一路走马观花,到了城郊军营前才停下,她寻了一处苇草地坐了下来,掰着苇草杆子不说话。

    顾桢夷坐在了她身边,扯了根苇草,修长的手指翻飞几下,一直栩栩如生的草鹤就递到了应舒棠手边。

    “怎么了?”他问。

    应舒棠接过草鹤,戳弄了几下,突然转过头,沉声问道:“顾桢夷,先帝驾崩那几日,顾氏都做了什么?”

    顾桢夷见她神情严肃,先是一愣,而后认真回想片刻,道:“那时你被萧岐带走,我担心先帝还会助他行事,便加紧了宫中眼线,一有风吹草动便要回报。”

    “只是如此?”

    “绝无欺瞒。”

    应舒棠看着顾桢夷笃定的眼神,慢慢别开了视线,脑中飞速思考着。父亲会认为彼时宫中由顾氏把守,一定是容太傅传的信,可当时先皇后暴毙,先帝病重,宫中必然混乱,真相究竟如何,容太傅是否有误解?

    她觉得自己仿佛置身悬崖间的一根铁丝上,两边都是万丈深渊,稍有摇摆就会万劫不复。

    她从深渊重生,如今竟再一次处于悬崖的边缘。

    她盯着顾桢夷的眼睛,听着自己如擂鼓一般的心跳。

    顾桢夷,我能相信你吗......

    “小姐!!!”

    正当这时,紫堇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应舒棠回了神,站了起来冲紫堇招手。

    “小姐,那个宋选侍来啦。”

    应舒棠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宋漪荷会来她是早就想到的了,毕竟宋高岩已死,她唯一可以依靠的哥哥可还在北疆军中。

    她本不想理会,想到宋其琛的秉性,又突然起了兴致:“咱们去看看吧。”

    到了城门口,果然见到了顾氏的马车,芳草站在马车前伸着脖子看着什么,周围围着一群看新奇的百姓。

    紫堇看了直摇头:“她在这等什么呢?宋副将怎么还没来接人,无端惹人聚集,将军知道了要生气的。”

    应舒棠哼笑了声,说:“人多了,咱们宋副将的戏才有人看啊。”

    话刚说完,宋其琛就纵马从城中跑出,跌跌撞撞地下了马,朝宋漪荷的马车伏跪下来,语气凄然地高喊道

    “微臣镇军大将军副将宋其琛,参见娘娘!娘娘和小皇子平安,微臣涕零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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