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裴瑀休沐,没有去军营,而是待在将军府内。

    他正用着早膳的时候,薛端进屋通禀道刘庾已至将军府外求见。

    裴瑀似是毫不意外他来得如此早,只继续慢条斯理地用着早膳,出声吩咐薛端:“我有事要忙,一个时辰之后再通传他入府。”

    薛端领命退下,内心腹诽将军真是好心计。要知道迟迟不落的刀子比那尖刀利刃更为折磨人。他只低着头胡思乱想,迎面碰上一人,正是云珠。哎呦一声,薛端轻吸一口气,抬手摸着被撞疼的鼻尖。他忙拉着云珠走开了些,以免惊扰到将军。

    “云珠姑娘,我的姑奶奶,您能不能不要神出鬼没的?”薛端面色泛难。

    云珠在他耳侧神神秘秘说道:“大事!”

    薛端脑瓜子一转,云珠能说的事自然同那姜姑娘有关,那可不就是大事么。思及此。薛端面目一肃,忙以眼神示意她快说。

    云珠遂轻声道:“姜姑娘要见将军。”

    闻言,薛端也觉着奇了,他按捺心下不解,应了下来。

    ……

    裴瑀用过早膳后便回了书房,坐在书桌前提笔回信,是写给裴瑶的。裴瑶寄给他的信中并无什么重要内容,如往日一般,都是些她絮絮叨叨的碎碎念。不过较裴瑀回京城之前收到的家书,裴瑶信中的内容唯有一处不同,便是不再提及姜浈。其实细细究来,裴瑶不是不愿,而是不敢。她如今并不确定他们二人作何想法,又害怕自己的冒失会破坏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关系,遂小心翼翼,不敢再提。

    裴瑀又在书房中处理了一些公务之后,薛端便带着刘庾到了书房门口。

    “刘大人,将军在里头已等您许久了,快请进吧。”薛端微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皮笑肉不笑。

    刘庾看着他,腿肚子发抖。在薛端面上露出一丝不耐之色后,刘庾咽了下喉咙,终于抬脚进了书房。他进屋,不敢抬头看面前之人,只恭恭敬敬地行了礼,不敢有丝毫懈怠。

    裴瑀正坐在紫檀木书桌后看公文,似是并未察觉到来人。待刘庾心中打鼓地又请了一道安之后,裴瑀方沉声道了句免礼。

    刘庾暗暗叫苦,他如今夹在燕王与这裴将军之间,两边都是万万得罪不起的。他昨日收到薛端带来的书信时便意识到这是一局鸿门宴了,他自是不愿来,但对方位高权重,他又不得不来。他早几年便听外人说这裴文显少年老成,心机深沉,若是有人惹着了他,断断不会善罢甘休,定会恣睢必报。今儿个倒是让自己给碰着了。

    裴瑀今日已晾了刘庾许久,他也不欲同对方浪费自己的时间。伴随着沙沙的写字声,他没带什么情绪开门见山道:“嘉平十六年的事,你还记得么?”

    刘庾霎时被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双腿一弯径直跪倒在地,浑身止不住地觳觫:“下官当然记得。将军大恩大德,某没齿难忘。”

    裴瑀手上的紫毫笔一顿,随后他收了笔,一大团墨团晕染开来,在洁白的宣纸上颇为刺眼。啪的一声,他将一封厚厚的书信径直扔在刘庾脚下,身子徐徐后倾倚靠在椅背上:“写给圣上的信笺,你自己看看吧。”

    刘庾徐徐弯下身子,颤抖着手捡起了地上的信封,只消看了一眼便面色发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裴将军,求您大人不记小人过,犬子尚幼,拙荆又有身孕在身。我们刘家……”

    “哦?你想说你们刘家不能没有你是吗?”裴瑀背靠着椅背,挑眉反问。

    刘庾忙磕了几个响头,一声一声,又响又沉,让书房外的薛端听来犹颇为心惊。

    裴瑀仍俯视着他,丝毫不为所动。良久,他冷哼一声,语气颇为嘲讽:“你既能想得到自己的妻子,那你为何又对两名手无寸铁的女子穷追不舍,苦苦将她们逼至绝境呢?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燕王给你的指令应是将她们安全带回,你却自作主张,连弓箭都用上了。刘庾,你当真是好大的胆子。”

    刘庾以头抢地,嘴上不停喊冤:“将军冤枉,燕王殿下逼我为之,我不敢不从命。”

    裴瑀厌恶地觑着他,语气有些不耐:“那我现在便给你个机会,若你依着我的要求做,我在圣上面前便留你几分颜面。”

    刘庾闻言,蓦地抬头,混沌的眼中又浮现出光彩。只是接下来裴瑀冷冷的话语让他觉得这比他直接向圣上袒露自己的所作所为更为痛苦。

    “你去同燕王说,他之前同我商量的协议,我如今变了主意。是他欺人太甚,休怪我出尔反尔。”

    刘庾不知裴瑀私下同燕王有何勾结,一想到自己要面对那冷面阎罗,他光是想想都觉后背发凉。

    裴瑀换了个坐姿,有些懒散地坐着。他指节轻叩着紫檀木桌面,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刘庾在这响声中颇为难捱,他双腿微微颤抖着,终究还是咬咬牙做了决定:“下官答应您,明日便为您带话。”

    人之本性,趋利避害。裴瑀微微挑眉,毫不意外他的选择。

    “不过,你错了。你并不是在为我带话,你也是在为自己说话,还有明日将那两枚箭矢一同带给燕王吧。我明日差人护送你过去,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应当清楚。现在可以退下了。”裴瑀淡道,语气却像赶走猫狗一般随意。

    说是护送,实则是监视,刘庾心中如何不知。但眼下裴瑀终于放他走了,他忙谢恩,颤巍着步子走了出去。若不是薛端下意识扶了他一把,刘庾便要在这将军府栽了个狗趴地。刘庾内心松了口气,正待站直道谢,他臂上那手蓦地一松,刘庾哎呦一声便扑倒在地。远处的小丫鬟见他这幅狼狈的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

    薛端嫌恶地看着地上那人,随后收回视线,抬脚进了书房。刘庾撑着地面艰难站起,灰溜溜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尘,跛着脚出了将军府。

    这边厢,薛端进屋便见自家将军颇为懒散地倚着座椅上,正揉着眉心闭眼歇息,垂首禀报:“将军,姜姑娘求见。”

    裴瑀蓦地睁开眼睛,坐直了身体,清了嗓道:“让她过来吧。”

    ……

    姜浈这时正在偏院同冬青说着话,云珠突然跑了进来。

    “姑娘,裴将军如今空闲着,正在书房中等着你呢,您可以跟着奴婢过去了。”

    姜浈同冬青嘱咐了一句便起身跟着云珠走出屋子。

    她这是第一次进裴瑀的书房。清一色的紫檀木桌椅,其身后的朱漆螭龙纹架阁上放置些珍贵古玩,一看便价值不菲。

    裴瑀今日身上是一件鸦青色素面长袍,穿着随性闲适。他见姜浈走了进来,收起了手上一个字也未看进去的书,抬手示意她坐在自己对面。

    姜浈坐下,微抿了唇道:“多谢裴将军这几日关心,冬青身体已好了许多,我感激不尽,无以为报。今日问了那女医,她同我说冬青需静养三月,但一个月过后便可离府去别处静养,届时我们便不再打扰将军了。只是这一个月实在没有法子,只得在府中借宿。”

    裴瑀皱眉问道:“养一月便搬离出府,你放得下心吗?万一那姑娘今后因此而未痊愈完全,你可如何是好?”

    姜浈重复道:“我今日问过女医了,她说无妨。”

    裴瑀继续沉声询问:“那也只不过是一家之言,你有征询过经验丰富的老大夫吗?我问过那老大夫,他说过这姑娘必须卧床歇息三月以上方可。更何况就算他们说此事无碍,病患不满三月便四处走动就一定妥帖吗?”裴瑀一顿,最后一句话加重了语气,“姜浈,你这是在用她的余生做赌注。”

    姜浈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她见裴瑀一副强词夺理的模样,下意识便想回怼,转念一想还是作罢。毕竟裴瑀对自己有恩,这点她无法否认。另外他所言也不是并无道理,她很清楚冬青的身体,自己赌不起。

    “那冬青借住在您府中养病,我搬出去,程姨已为我安排好了住处。”

    姜浈垂首语毕,却迟迟不见对方应答。正待她疑惑抬头时,余光见着一双刻金皂靴出现在视线里,她手上缩紧,下意识紧抓住檀木椅上的扶手。

    裴瑀从书桌后走到姜浈面前,他望着姜浈沉沉叹了声:“姜浈,你到底在躲什么?”

    姜浈抬首看他,见他面沉如水,眼眸中幽暗难辨。她心下一跳,随后猛地起身,抬头直视裴瑀:“那我斗胆问将军想要什么?”

    二人之间的距离本就不过一尺,近到他们可以从对方眼眸中看清自己的模样。姜浈站直了身子,问这话时又往前走了一步,坦荡迎着裴瑀的目光望了回去。如此一来,他们之间距离已不过一足。姜浈同裴瑀对视着,脚下不曾移动分毫,似是谁也不愿让着谁,二人之间霎时弥漫着剑拔弩张的氛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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