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内心再别扭,再抗拒,但姜浈不得不去一趟,因为裴瑀在信中提及此行事关圣上旨意,他需亲自同她交待些要事。

    待她乘着的马车到了将军府,薛端早已候在大门处等待着她的到来。时隔数月,姜浈再见将军府的匾额多少有些愣神。过去的这段日子里,她极力克制着自己不去想有关裴瑀的任何人任何事,也包括这处宅子。她自以为可以控制自己的所思所想,再见与他有关的事物时便会波澜不惊,但她发现自己想错了,一些人或一些事即便已被掩在记忆深处,却依旧那般鲜活与深刻。她在这住了三月,对将军府的一草一木皆极为熟悉,今日重回故地,要说此时内心毫无波澜,那定是做不得真。

    薛端接了裴瑀的命令,在将军府大门处已候了许久,见姜浈的马车来了,他欣喜迎上前,却见姜浈弯腰从马车中钻出来后迟迟没有动静,只呆立地看着将军府的大门,似是在想些什么。薛端皱眉,随即矮下身子,轻声试探:“姜姑娘,将军正在府中等着您过去。”

    姜浈这才回过神来望向他,强自挤出一个笑容:“薛大人,好久不见,烦请带路吧。”

    她跟着薛端走过垂花门,穿过抄手游廊,经过松柏院,又到了褚玉院,她对这儿的一切实在是再熟悉不过,此时内心却五味杂陈。她也说不清自己心中是什么情绪,或许有对那人的怨,怨他欺瞒自己,但时间本就极有魔力,它会淡化,会冲刷去一些东西,也会让一些东西越发牢固。这让姜浈心中的怨怼与日消退,反而提醒着她记住那人的好,毕竟这是她必须承认且感激的。更何况,她心中清楚,即便没有她的缘故,裴瑀也会如此行事,自己其实并无立场怪罪他。

    所以她一直心明如镜。她不得不承认,那日在裴瑀面前的情绪外露掺杂了许多私心。诚然,她怨裴瑀装病试探自己,但更多的,她是怨自己在他面前慌了心神,乱了阵脚,失了对他们之间关系的把控,由着他去掌控这段关系的发展和走向。

    这种复杂的情绪在她进了屋看见云珠时几近达到顶峰。

    那姑娘是个实心眼,心中情绪全写在了脸上。一见着姜浈,便红了眼眶,期期艾艾地问候了她一声。

    她拉着云珠的手近前,抽出手帕为她拭泪。

    “傻姑娘,哭什么。”

    “奴婢这是太想您了,一时见着您便激动坏了,您莫怪才是。”

    姜浈无言。

    薛端在二人身后干咳了一声,云珠这才回过神来,到桌上斟了杯茶水递给姜浈。待她倒完茶水后,薛端又忙向她使眼色示意她退下。

    云珠迟疑着转了身,姜浈向她投去安抚一眼,示意她听着差遣,不要在她面前耽搁时间。

    过了没多久,裴瑀进了屋子,薛端也就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他今日心绪并不佳,盖因烦心着圣上巡幸西北之事,当然这与燕王也脱不开干系。

    不过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姜浈又如何知晓他心中所想,只见他来了,遂放下手中茶盏,客套问候道:“裴将军,近来可好?”

    裴瑀有些愣怔,似是未曾料到她先道了句关心自己的话,毕竟几月前二人是不欢而散。他今日约她见面前便已经做好了遭她诘问的准备,也想好了同她解释坦白这一切的说辞,总之要把话明明白白说清楚,不留了误会才好。但她今日的态度让自己看不太真切。不过裴瑀不是个喜好钻牛角尖的人,他立即就想得很透彻,她是真心实意关切自己也好,虚情假意问候一番也罢,总之今日情形较他预想之中好了不少。

    思及此,裴瑀心情畅快了许多。

    “一切皆好,你……可还好?”

    姜浈颔首:“劳烦将军挂心。”

    裴瑀不自在地撇开眼神,想起今日约她见面的由头,遂开门见山:“圣上后日便会到我府上,届时他的胞妹懿安长公主也会出席,圣上早便同我说过,要你一同赴宴。后日我会安排人来接你至我府上,你只需稍作准备即可。”

    姜浈蹙眉,她虽早早便被告知此事,却一直费解圣上为何点名要她出席。此番宴席类似家宴性质,按理来说同她毫无干系,更何况她同圣上也不过是在离京之前匆匆见过一面,二人之间并无多少交集。

    裴瑀似是知晓她心中思虑,开口道:“当今圣上虽年少御极,却心思不定,杀伐果断,即便是其心腹也难猜其想法。不过你无须担心,他并非暴戾昏君,自是不会无缘无故地对你发难。依我猜测,他点名要你赴宴,许是知晓了你同燕王之间关系的缘故。”

    姜浈抬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自顾自道:“裴将军说笑了,我不过布衣百姓,同燕王又有何干系?”

    裴瑀思索片刻,还是决定将实情告知于她:“前些日子,燕王向圣上奏请封你为郡主,圣上一直压着未做回复。”

    姜浈险些失手将茶杯跌落在地上:“他疯了么。”

    裴瑀沉声:“眼下这个节骨眼,你确实不宜同燕王有过多接触。”

    裴瑀此话虽隐晦但也已十分明了,姜浈是聪明人,立即便领悟到其言下之意,她不再多言:“既然如此,我后日便由着裴将军的安排。”

    “如此极好。”裴瑀硬生生只憋出了这几字。

    姜浈捧着茶杯,心中想着事,也未同裴瑀说话。

    裴瑀突然开口,言语中颇有些苦涩:“因着瑶姐儿的关系,我不愿同你生了嫌隙。先前那会我伪造自己受了重伤,实属无奈之举,这确是我不好。”

    姜浈心中仍想着事,只敷衍道了句“无妨我知晓了”。

    “我还有一事要问,”姜浈这回的思绪算是被他硬生生地打断了,她心中意外,抬眼示意他接着说下去,“先前我中箭时,你在我跟前说的那些话还作数么?”

    姜浈被他这一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愣神了。她久久没有应答,脑海中飞快地搜寻着自己几个月前讲过的话。按理来说,这是数月之前的事,又加之她近来事忙,回忆自己曾说过的那些话,实在是有些难度。

    但她不愚钝,再者裴瑀惯是喜欢试探她的心意,她立即为他意有所指的话语寻着了出处。

    姜浈索性不装糊涂了,她清凌凌的眼睛望了回去,让他无端错了神。

    “算数。”简单扼要,再无一点儿的拖泥带水。

    裴瑀冰封般的神情再也维持不住,他霎时觉得今年漠北早春的寒凉也没有那般难熬。西北之地虽说艰难困苦,但他向来对西北的春感触颇深。

    春日到了,即便是在西北这般的苦寒之地,也即将迎来一番生机图景。绿植开始抽芽生长,凝滞的雪水渐渐流动起来,化为奔腾的河流。

    亦如他此时无法平静的心绪。

    裴瑀不自然地抬手掩唇,而后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招手唤薛端进屋:“将姜姑娘好生送回去。”

    薛端应声进屋,觉察出将军的声调是忍不住上扬的。饶是他平日神经大条,惯是猜不准这二人之间打着些什么机锋,但他跟着将军多年,察言观色还是极为在行的。他甫一进门便能感受到将军脸上一扫连月来的阴霾,周身是遮不住的喜悦之情。

    他面上神色不显,内心百般思量。

    姜浈跟着他出了屋子,路上又遇早早候着自己的云珠。姜浈停下步子,示意薛端在旁处稍作等候。

    姜浈向前走了几步,细细端详了下她的面孔:“有些憔悴了,可是近来太忙了些。”

    云珠红着眼眶:“不碍事的,不久后圣上会来府上,将军早出晚归忙于此事,咱们做下人的自然也闲不下来。”

    姜浈抚着她袖口的手一顿:“原来如此,你近来也劳累了,现下快回屋休息会。”

    云珠嘴上答应下来,身子上却毫无动静,临走前还是同她依依不舍地说了好些话。

    直到薛端在旁干咳了声,云珠会意,这才转身离去。

    姜浈看着她小跑的背影,平复了气息,转身面对薛端,没带什么情绪道:“走吧。”

    薛端原先站在远处,不知她二人之间说了些什么话,却在同姜浈擦身而过的时候,听闻她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让他心中莫名。

    许是受她影响,薛端有些感怀。他抬头看向天空,这是一片他望着已经近有十年的天空,是截然不同于京城的天空,辽阔,明净,晴朗,但二者有时也并无多大区别,比如现在,皆隐藏着涌动风浪,汹涌波涛。

    薛端莫名叹了一声,今年的早春指定又是多事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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