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没有看你,不过惦记着水池里还浸着许多药壶没洗,也不知道你洗没洗干净。”

    琉璃说着也挽起衣袖凑了过去,两颊被炉火的热气蒸得红红的,像是气鼓鼓的。

    衔珏嘴角不觉浮起一丝浅笑。

    两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埋头洗着药壶,四周静悄悄的,阳光透过镂空的窗棂洒进室内,连空中飘浮的灰尘都被渡上了一层金纱,耳边只有炉火滋滋与流水淳淳的声响。

    这回,琉璃可是一丁点都不敢往衔珏的方向瞅了,手里的竹刷转得飞快,像是惹了她似的。

    “方才,为何难过?”

    珠玉般的嗓音从衔珏的方向传来,琉璃回首,却见衔珏依旧是之前的姿势洗刷着药壶,这一声倒像是幻听。

    她装作没听到般缩起脑袋,直到衔珏极富磁性嗓音在空旷的煎药房再度响起,“门口的三七,碎了许多。”

    衔珏知道,白瑜难过时就喜欢捏东西。

    明明轮回转世该是两个人,他却已不知不觉中将白瑜的身影代入她。

    琉璃不觉想起方才丫鬟们对白无双与沈生的非议,那股堵在她心口郁结已久的心气终于爆发,这次她没顾得上用敬语,指名道姓道。

    “衔珏,你说喜欢一个人有错吗?既是喜欢一个人,那他是什么人又有何重要呢?”

    衔珏猛地回首,熟悉之感劈头而来。

    五百年前,白瑜也曾质问过他同样的问题。

    “既是喜欢一个人,我管你是修士还是和尚,喜欢了便喜欢了,我就要喜欢。”

    琉璃真挚的目光仿佛穿越百年,幻化成白瑜的模样,落在衔珏的眸子里。

    那也是在个秋风微凉的午后,头戴萱花的白瑜微扬着头,娇俏的脸儿宛如栀子般洁净又坦诚,她再一次锲而不舍地、倔强地表达爱意。

    可那时的孟青玉一心向道、眼神寒凉,冷冷地抛下一句“你既连自己的情感都控制不了,又如何妄图来控制我的情感”,便转身离去。

    白瑜一袭黄衣的落寞背影在衔珏的脑海里愈发模糊,可那句到嘴边的话,他却如何都开不了口。

    不。

    不是这样的。

    一个强烈的念头钻入他的脑海,带着浓烈的愧疚,他不该这般绝情,尤其是对她。

    几乎是不经思考,又像是兀自准备了很久,他脱嘴而出。

    “既然喜欢了,就去喜欢,一直喜欢下去。”

    衔珏低沉的嗓音略微压低,在两人不远的距离里显得温柔。

    琉璃微怔,原本躁郁的心在刹那间平息,恍然中她像是在等这句话等了很多年,眼眶倏地,便湿了。

    喜欢不是错,只是喜欢错了人。

    她的喜欢不是错,只是不该喜欢孟青玉。

    即便几百年过去,那种单相思的委屈与不甘再次席卷心头,琉璃咬着唇将泪水生生憋回。

    她再也不要喜欢一个人了。

    “琉璃姑娘!原来你在这儿。”

    突然,纪长风寻迹而至,从门框探出半个身子,打断两人之间有些僵持的氛围。

    “师叔也在这儿啊。”

    纪长风大方施礼。

    琉璃连忙别过脸,调整情绪,却无意间觑到衔珏沾着水珠的手臂皮肤有些异样。

    大片的阴气灼痕从他的手背蔓延到臂膀,跟纪长风的类似,但他的灼痕明显要比纪长风的程度更深、面积更大、一直蜿蜒到衣袖的深处。

    就那么一瞬,回忆突袭。

    她骤然想起那日西山遇难,衔珏护送她与花色逃跑时,她身体感受到的阵阵灵力传输的暖意。

    顿时心生愧意。

    “琉璃姑娘,我托厨娘将我们昨日采摘的新鲜桂花清洗干净了,可要一起去酿桂花蜜?”

    纪长风嗓音清亮,眸子里盛着笑意。

    琉璃瞥了眼他手背上的灼痕,嗓音愉快地应道,“这是自然。”

    说罢她便告别衔珏,随着纪长风一起脚步轻快地奔向沈府后花园。

    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不见,衔珏才骤然回过神来。

    既她能问出这番话,那么这一世,她喜欢的人,是谁?

    --

    开坛求雨在即。

    无极宗三门师尊游山也移驾洛河镇,被无患子委任主持此次求雨祭祀。

    衔珏与无极宗在外掌事的几位弟子就当日的防守产生了分歧,矛盾的焦点就在如何安置白无双。

    虽说白无双六角玄鹿的身份还未公开,可当日玄策明目张胆地在沈府捉拿“白无双”并当众拷问,已将其目标人物告知众人。

    公然拿人,还是在人界正派之手的无极宗眼皮子底下,玄策为何有如此胆量?

    如今的魔界由魔主化印掌管,麾下设立四大堂,分别为青龙堂、白虎堂、朱雀堂、玄武堂,每个堂会由一名堂主掌管。

    除却魔主心腹——青龙堂堂主爪龙鲜少露面、少有传闻,数白虎堂堂主裘虎资历最老,善术法,一套降龙白虎心决,开天辟地、无人能及。

    其次便是朱雀堂堂主——玉十三娘,人魔两界数她流言最妖,也被誉为魔界第一美魔头,善蛊人心,无人能在她面前忤逆说谎,是魔主征战人界的一把好手。

    而玄武堂堂主玄策则为魔界百年来唯一一名新继任的堂主,他继位时修为才至半神,堂门长老虽颇有微词,可他却深受魔主青睐。

    事出反常必有妖,魔界皆传他与魔主必是定下了某些难以示人的契约。

    再加上玄策贯以阴狠毒辣、不择手段的面目示人,时常因一稀世法器或是绝世秘籍血洗一城,人界畏他如蛇蝎。

    所以这次白无双的蛊心术便是他故技重施、搜罗秘术的行动之一。

    可奈何一来他深受魔界庇佑,可随意调遣魔兵;二来玄策的盾匿之功出神入化,无极宗曾联合众多门派多次对其围剿都无功而返,反倒自身损失惨重。

    “玄策这么久都没动静,怕是妄图借着求雨那日大动干戈。”

    沈府偏厅,安泽林说得含蓄,“借”这一字用得十分巧妙,暗暗指出,兴许玄策本无意阻扰此次开坛求雨,只是想趁乱劫持白无双。

    成为众矢之的、坐在下席的白无双略略回眸,神情淡漠。

    他并不惧怕玄策,只是想复活沈生,其他诸事概不关心。

    “魔界向来以霍乱人间为己任,如此福泽之举,定是要来插一脚的。”

    纪长风在一旁解围道,转而又道,“但此次开坛求雨事关百姓性命、兹事体大,确需慎重布局。”

    众人皆会意点头,却碍于正主在场不好开口。

    “不如求雨当日将白公子请到其他地方保护起来。”

    纪长风委婉道,众人皆复议。

    “说到保护,长风你有人选了吗?”

    与游山师尊同坐主位的衔珏开口道,望着纪长风的眼神带着些意味深长。

    纪长风连忙撇开眼,看向别处,推诿之意尽显。

    且不说白无双自身法术高强,在场除衔珏无出其右,单论与玄策作对这般轻易折了命又无功德的苦差事,可没人想做,大部分无极宗弟子更倾向于留在沈府护佑百姓。

    “我自己一个人可以。”

    白无双淡然发声,一派超然的模样。

    “不行。”

    衔珏阻止道,“你如今灵力受损严重,又无法启动秘境,根本无法逃脱玄策的追捕。”

    话一出口,众人皆面面相觑。

    在他们的印象里,白无双的修为已至渡劫,向来高深莫测。

    衔珏又将眸光锁定祝楠石,“你意下如何?”

    “不可。”

    祝楠石回绝地十分果决,像是还惦记着之前被利用的那档子事儿,语气忿忿,“我要留在沈府。”

    倒像是他一贯说一不二的作风。

    啧啧。

    看那小心眼子。

    琉璃不由在心底暗自编排,对祝楠石好感度直降为零,她站出帮腔道,“你们难道就不好奇玄策为什么非要抓住白无双?”

    众人皆回眸,衔珏一记飞眼示意她不要说。

    “那当然是为了诘取更大的利益喽。”

    琉璃自问自答的嗓音沾着些理所当然,“所以保护白无双也是为了阻止玄策继续作乱。”

    道理大家都懂,只是仍有些犹豫。

    “那不如由琉璃姑娘代劳。”

    下席的崔普心直口快道。

    “那不行,求雨之日,我也有非复活不可的人。”

    琉璃飞快瞥了眼衔珏,发现他也在看她。

    怕被看出端倪,她忙撤回视线。

    “衔珏,你为白公子挑选的藏匿之地在何处?”

    坐在主位的游山突然发问。

    “西山。”

    衔珏嗓音平静。

    一时间众人皆震惊回眸,西山恰与沈府为洛河镇一东一西之最,这出祸水东引属实甚妙。

    若是将白无双转移的时间与求雨吻合,玄策纵使有心破坏祭坛也需兵分两路,极大地为沈府减轻负担,若是能在西山拖延住玄策,更是助力不少。

    就是可怜白无双,成为诱敌抛出去的饵,怕是生死难料。

    可即便游山的指点如此直白,性命攸关,仍无人愿意主动请缨。

    “若众人不愿,就由我来指点吧。”

    游山嗓音沉厚,别有深意。

    既游山指点,自是指派三门弟子。

    洛河镇虽地缘偏僻,却是无极宗一门的管辖范围,眼下弟子多为一门,这样贸贸然让三门师尊出手钦点弟子,确实有失一门颜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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