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曾有一支如神话般战无不胜的队伍,名为玄策军,自开国之初便由沈氏一族统帅。

    沈门英才辈出,前有先祖沈瑭,后有沈敬之与其庶弟沈敏之。沈敬之战死沙场之后,沈敏之顺理成章地接替其兄主帅的地位,并与其嫡长子沈篁在军中深耕多年,威望极高。沈策的后来加入更让他如虎添翼。

    沈策自小根骨奇佳,又得叔父沈敏之倾囊相授,是武场中的佼佼者。加之她熟读兵法,行事稳重,心思缜密,颇有大将之风。

    崇惠三十二年,沈敏之率玄策军在莫乎河畔与敌军大战,沈策作为急先锋奇袭敌军大营,配合沈敏之一举收复了大燕朝失落百年的疆域。

    捷报传回朝中,先帝大喜,当即赐爵沈敏之为定国公,世袭罔替,嫡长女沈筠嫁与东宫太子高滨为太子妃。

    沈氏一门出了两位国公,又成了皇亲国戚,可谓是保全了沈氏百年的富贵荣华。然而就在众人皆以为沈家前途一片光明灿烂时,情势急转直下。

    崇惠三十四年,一道八百里急奏自前线小钟山传来,顿时震惊朝野——沈敏之勾结外敌,带领八万玄策军投奔敌营,而他本人也凭此当上了敌国的“肃宁王”。

    先帝震怒,当即下旨发落沈氏一族,全族无论男女老少一律处斩,一个不留。而当沈策得知这个消息时,距离行刑之日已过去半月之久。

    她忘记了自己是如何离开的小钟山,印象中自己依照计划率部前去山顶设伏,哪知半道上却意外遭遇敌军主力。

    敌军主力怎么可能出现在那里,那么多人,那么大的动静,情报官怎么可能毫无察觉。

    她至今仍旧记得长□□破胸膛的声音,温热的鲜血喷溅在脸上,疼痛被彻骨的寒意淹没,一只巨大的手撕扯着她,将她狠狠拽进一道暗无天日的深渊。等再睁眼时,一时不能确信自己是否还在人间。

    是自己身边的副将救了她。

    从副将的口中,沈策得知了这几日发生的所有事情——先是叔父沈敏之率数千残部突围失败,战死沙场,堂兄沈篁尸骨难寻。再是沈氏被灭门,母亲自焚于府内。紧接着太子受牵连,太子妃被赐白绫,太子尊位被废。

    沈策花了整整三年时间搞清楚当中的隐情,她隐姓埋名,暗中查探,最终得知了一个令她痛彻心扉的结果——一切居然是高淳所为。

    她哪里能想到在高淳温润谦和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勃勃野心。从一开始,他的目标便是储君之位。

    若要争夺储君,首先便是扳倒太子。

    太子乃中宫嫡出,八岁立储,德才兼备,百官拥戴,是储君的不二人选。

    既然无法撼动太子的地位,那么便从他身边最大的“靠山”——沈敏之身上下手 。

    高淳真狠啊,为此他不惜勾结外敌,暗中向对方透露消息,又通过各种手段致使情报延误,不仅要了沈敏之的命,更对他陷害栽赃,使他蒙受了不白之冤,身在九泉依旧遭人唾弃。

    沈氏两府三百余口的性命,再加上八万玄策军忠魂,竟都为他的皇帝梦做了陪葬。

    高淳,你不配为君!

    仿如一场被植入骨髓的梦魇,沈策每每回忆起此事,总会不自觉地浑身战栗。为了沈氏一门,为了曝尸荒野的八万忠骨,她必须向高淳讨一个说法,必须在天下人面前揭开他虚伪、阴毒的真面目。

    可是究竟该怎样做才能实现这一切?

    天无绝人之路,就在她无计可施之时,忽闻皇帝高淳下旨选秀。

    这无疑是个绝佳的机会——若要翻案,必得执掌大权,皇宫是权利的中心,而接近中心最快的办法便是成为后妃。

    从前还被她视为拖累的女儿身,如今成了最好的掩护。人人都说女大十八变,几年光阴流转,她出落的越发姿容卓绝。再加上相由心生,心变了,容貌也自然随之改变,若无刻意提醒,不会有人将她与曾经那位靖国公沈策联系在一起。

    从今往后,世上再无沈策,只有姜嫣。

    “啊——”

    突然,一阵凄厉的嘶喊与咒骂声将姜嫣的思绪瞬间拉了回来。

    “猪狗不如的东西,放开本宫!”

    “阉狗!都给本宫滚!”

    谁人骂的这样难听?

    姜嫣抬起头,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发现不远处的洗心池畔正聚集着一群人,约莫有五六个,身着青色内官服制。

    “停——”

    随行的尚宫局尚宫崔文芳见状,轻轻抬起手,示意队伍停下来。待众秀女们站定后,她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迈着细碎的步伐,恭谨有加的朝着内官们迎了过去。

    内官们察觉到她的靠近,转身让开一条路,露出人墙后的两道身影。

    那是一男一女两个人,女子发丝散乱的跪在地面上,嘴里被塞了白布,双手被反捆在身后,单薄而华贵的的衣衫上布满尘土,整个人显得黯淡而落魄;而男子则坐在相距五步远的一块石板上,身着月白色织金撒曳,后背挺得笔直,颇有几分身居上位者的贵气。

    看见崔文芳走上前,男子丝毫没有要起身的意思,只是端坐在原位静静的看着,直到崔文芳屈膝行礼,诚惶诚恐的开口道:“见过督公,臣下不知督公在此,还望督公海涵。”

    督公。

    莫不是东厂提督,薛淮,掌印太监刘勇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刘勇最忠心的走狗。

    姜嫣站在远处一眼不眨的盯着他,发觉眼前人与想象中的截然不同。她曾以为相由心生,为虎作伥者多半相貌丑陋,哪知眼前之人生的修眉凤目,鼻梁高挺,皮肤雪白如玉,仿佛玉石匠人刀笔下的观音。难怪被人称为“玉面罗刹”。

    “崔尚宫客气,敢问这些宫女何故在此?”薛淮声音尖而细,是太监特有的雌雄莫辩的嗓音。

    崔文芳恭恭敬敬地颔首道:“今日是选秀之日,这些都是入宫待选的秀女。”

    薛淮眉梢微抬:“哦,是秀女,我倒是把这事忘了。选秀这样的大日子,若是冲撞了实在是不该。”说着,他扶着膝盖缓缓起身,侧头对身边的侍从道:“去瞧瞧她。”

    侍从轻轻一点头,径直走到那女子的身前蹲下,然后捏着女子的下巴轻轻一抬,顺势将女子的面庞暴露在天光下。

    看着那张被打得通红肿胀的脸,崔文芳肩膀蓦地一耸,声音也跟着开始隐隐发颤:“孙……是孙嫔……”

    薛淮漠然地瞥了崔文芳一眼,右手轻轻搭在腰间的绣春刀上,手指轻轻敲击着刀柄:“是啊,好不容易爬到了嫔位,当上了主位娘娘,谁知竟敢在陛下耳边乱吹枕边风,污蔑刘掌印,害的刘掌印险些蒙受不白之冤。我原打算带她回东厂慢慢审问,可她硬是闹着要见陛下。”话到此处,他扬起下巴,望着天边十分虚伪地叹出一口气:“如今娇狂,实在是有负皇恩。若此娇狂之风继续在后宫盛行,岂不是要有大祸患。”

    话音落下,侍者回到薛淮身边,附耳小声道:“督公,要不要先把人带回去?”

    薛淮在思索的同时,目光扫过面前的一众秀女,末了看向崔文芳:“崔尚宫。”

    崔文芳身形微颤。

    薛淮仿佛有意安抚她似的,要笑不笑地一勾唇角:“选秀的事要紧,耽误不得,你且去吧。”

    崔文芳愣了一下,紧接着如蒙大赦般的高声道:“是,微臣先告退了。”

    “等等。”

    崔文芳面色一僵:“督公还有何吩咐?”

    薛淮冷然一笑:“好好教导这些秀女,莫要让她们走上孙嫔的老路。”

    崔文芳几乎将头埋到了胸口:“是,微臣自当倾尽所能,绝不让这种事在自己手底下发生。”

    “去吧。”

    崔文芳屈身行礼,快步回到秀女队伍的最前端。

    队伍重新走动起来,然而前排的脚步越走越急,以至于走在最后排的姜嫣与孟云祥几乎要用小跑般的速度才追的上队伍。

    孟云祥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神色紧张的看向姜嫣:“姜姐姐,方才那个太监是什么来历?为什么崔尚宫看起来那么怕他?”

    姜嫣眉心低沉:“他可不是寻常的太监,往后若见了他,千万离他远些。”

    “噗通——”

    一声若有似无的闷响随着寒风飘进姜嫣的耳朵里。

    姜嫣迟疑了一下,试探着回过头。透过行道旁一棵梅树树枝的缝隙,她愕然看见水畔边正不断地翻起水花——是两名内官一左一右扒住孙嫔的肩膀,拼命的将孙嫔的头往水里按。

    他们这是要溺死孙嫔。

    好歹是有品级的后妃,好歹是皇宫大内,他们竟嚣张到如此地步!

    姜嫣心头一惊,同时目光下意识地横挪到不远处的薛淮脸上。他就静静地站在那里,明明脸上毫无表情,可姜嫣总觉得他在笑,在险恶的笑,满足的笑,好似一只以害人为乐的恶鬼。

    “姜姐姐……他……他们……”

    身边再次传来孟云祥的声音。

    姜嫣蓦地回头,看见孟云祥目光飘忽,满脸惊恐。顾不得礼数规矩,她一把捂住孟云祥的嘴,凑近她耳边低声说道:“别出声。”

    惊惧交加之际,豆大的泪珠顺着孟云祥的脸颊滑入姜嫣的指间。

    姜嫣收回手,慢走几步。及至与队伍拉开一定距离后,这才语气严肃地再次开了口:“无论你刚才看见了什么,都必须当做没看见。”

    孟云祥身子抖得好似筛糠,眼泪也止不住的往下落:“姜姐姐,我害怕。”

    孟云祥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哭腔,可见是怕的狠了。可姜嫣并非柔顺和婉之人,更没有抚慰人心的本事。她不带感情的再次叮嘱:“在皇宫中,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是会惹来杀身大祸的。”

    孟云祥的眉心间的沟壑又深了几分:“姜姐姐,我不想选秀了,选上了又怎样,还不是说害死就给害死了。”

    姜嫣的眸色一凛,猛地伸手扣住孟云祥的手腕:“胡说!你既然走到了这里,便早已没了退路,我劝你趁早打消这样的想法,快走。”

    孟云祥到底是闺阁女儿,从未见过这样的阵势,先是受了惊吓,紧接着又被姜嫣再三示警,一时间头脑发蒙,脚下发软,几乎是被姜嫣半拖半架去了储秀宫。

    与其余宫室不同,其余宫室大都住着后宫的嫔妃,唯有储秀宫专供历代帝王甄选秀女时所用,主殿常年空置,侧殿与几个院落则是秀女们暂时的居所。

    崔文芳站在主殿前,其余女官们则依照品级,从司簿至女史逐一列成两排,形成一道坚实而紧密的人墙,支撑起了崔文芳作为皇后的亲信、尚宫局掌权者的威势,让人几乎快要忘了崔文芳在提督薛淮面前时做小伏低的模样。

    一切都是依照程式、依照旧例。

    简单的场面话说罢,崔文芳开始宣读秀女们的名字,为众人分配居所。

    几十个名字宣读过去,很快到了孟云祥。

    “孟云祥。”

    底下无人回应。

    “孟云祥。”崔文芳再次开口,同时目光在人群中逡巡。

    殿前的孟云祥面色惨白,目光呆滞的望着地面。如此异样的情状很快被崔文芳察觉。

    崔文芳轻轻合上手中的名册,走上前径直来到孟云祥身边,语气严厉的问道:“这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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