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掩人耳目,姜嫣特意选在黄昏时分动身。

    黄昏时分是宫女太监们交接班的时候,也是宫内宫外人员来往最频繁的时候,在这个时候浑水摸鱼最不易被察觉。

    姜嫣迎着夕阳,走在青石铺就的长街上。百十步路走出去,她意外在远处金黄色的余晖中看见陆景和逆着光朝自己走来。目光交错的一刹那,她知道相遇并非偶然。

    可是东边的天际已泛起一片鸦青,落日低垂,她实在没有时间为对方停留。

    陆景和看出了她脚步间的匆忙与闪躲,却并没有要成全她的意思,反倒快走几步挡在她的身前,环顾四周后压低声音道:“跟我来。”

    默契使然,姜嫣虽不情愿,但仍是跟在他身后,来到洗心池畔的一处假山前。

    假山层层叠叠,如屏障般将二人包裹其中。

    陆景和表情凝重的看着姜嫣问道:“你打算去哪里?”

    姜嫣侧着身,目光遥遥的看向远处波光粼粼的湖面:“尚宫局。”

    “没用的,她们帮不了你。”

    陆景和说是实话,姜嫣心里明白,只是不肯就此放弃。总觉得应该再尽尽力,毕竟事在人为。

    “我知道。”她轻轻吐出一口气:“但试一试总好过坐以待毙。”

    “我已经打听过了,秀女们将会在十以内被安排离宫,你到时候且遵照安排便好,等出了宫,自会有人来接应你,送你离开京城。”

    姜嫣猛地回过头:“你要我走?”

    陆景和的眉心几乎拧成了一个结:“就当是避避风头,等过两年再重新图谋也不迟。”

    “重新?”姜嫣的鼻翼微微翕动:“你可曾听说过战场上已经冲锋的先锋军有退回来,重新再冲的道理?”

    陆景和的嘴唇抿成了一道线:“我知道你不想,也知道你十分不易,可是当下局势便是如此,你我都没有更好的办法。”

    “一定有的,我不相信我只能走到这里。”

    陆景和做了个深到极致的深呼吸:“如今朝中局势的复杂程度远远超乎你的想象,即便你留下了又如何?选秀被选中又如何?在权利面前,你我都是蝼蚁。”

    姜嫣盯着他,忽然察觉到他的眼中透出一丝隐隐的惧色:“你今日是怎么了?怎得这般丧气?”

    陆景和呼出一口气,背过身去,迟疑良久才缓缓开口道:“今日的事发生以后,刘勇将罪责全部归咎在东厂提督薛淮的头上,恨薛淮没能提前察觉朝臣们的动作,提醒他加以防备,认为薛淮存有二心,打算借机踩着自己上位。于是在薛淮入宫后将人扣在宫里,打得薛淮只剩下半口气,然后扔进了金台门附近的角房。这事儿整个太医院的人都知道,却无人敢去医治,只能由得薛淮在那里等死。”话到此处,他回头看向姜嫣:“我明白薛淮并非善类,可一想到他前一日还那样荣耀风光,今日却落得如此下场,我就……我就……”

    他始终没能将“怕”这一字说出口。

    昨日还位极人臣,今日便落得乱棍打死的下场,论谁能不惊骇悚然。尤其是当他由此联想到姜嫣。

    姜嫣倒是表情镇定,思索着问道:“薛淮虽是他的手下,可毕竟也是东厂提督,人没了,他事后该如何向皇上交代?”

    陆景和回过头与姜嫣对视:“何须什么交代,刘勇在皇上心里的地位与旁人终究是不同的,哪怕发生了今日这样震惊朝野的大事,仍不能将其置于死地。如今做事无非是将事情做得隐蔽些、低调些,且拖上几日,等拖的人彻底断了气,随意编个病症只说是病故便罢了。”

    “可是毕竟是在皇宫大内,他就一点忌惮也没有吗?”

    “皇宫里都是他的人,他怕什么?皇帝的一举一动他都知道,他的一动一动皇上多半是一无所知。再者说,东厂提督的势力都在宫外,放出宫去犹如纵虎归山,哪里还能由他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也是。”姜嫣一点头:“如今的薛淮与王勇而言是尾大不掉,趁机除之的确是上策,一旦错过这个时机,往后再想做些什么怕是难了。”

    陆景和抿了抿唇,郑重说道:“所以你这次务必要听我的,先离开,离开之后再从长计议。”

    天色愈发暗,寒风也愈发凛冽。

    姜嫣独自一人走在横街上,边走边回想陆景和刚才的话。

    陆景和到底是世家公子,虽心有苦楚,却从未真正直面过人与人之间鲜血淋漓地残害与倾轧。所以他会害怕,会退缩。他想从长计议,可是自己是否真的还有从长计议的机会。

    身为女子,后宫是靠近皇权最直接的路。女子的青春韶华转瞬即逝,今日若是退了,下一次不知会等到何时。更何况宫里已有不少人见过如今的自己,将来该如何瞒过他们的眼睛?

    姜嫣脚步渐渐慢了下来,她直视着前方幽暗而狭长的道路,眼里燃起了一团看不见的火。火光照亮记忆中的小钟山,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气萦绕鼻尖,她猛地打了个寒颤。

    若是不能报仇,倒不如当年战死于小钟山。

    姜嫣深吸一口气,抬手扯了扯衣领,借着夜风的寒意让自己定下神来。奔涌的热血逐渐平息,她快速朝前走了几步,忽然发现周围的景象十分陌生,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走错了路。

    借着昏暗的月光,姜嫣仔细观察周围景物的轮廓。若是没记错,再往远处走便是金台门。耳旁回响起陆景和提到的话:“打得薛淮只剩下半口气,将人扔在了金台门附近的角房里。”

    金台门地处皇宫西北角,与宫室相距遥远,平日里鲜少有人踏足,的确是一处关押人的好地方。

    仿佛有一双手在背后推动,姜嫣说不清走到这里是有意还是偶然。

    眼前浮现起那日在洗心池畔的一幕,薛淮就站在那里,扬起下巴睥睨一切,神色阴险而狠厉,整个人仿若一座嶙峋而陡峭的山崖,稍稍靠近便会面临粉身碎骨的风险。然而风险往往伴随着机遇,一个大胆的念头随即在心中应运而生——薛淮或许是自己唯一的转机。

    王勇之所以要将薛淮扣在宫中,其根本是忌惮他在宫外的势力。到底是稳居高位多年,薛淮的身边并不缺少忠心可靠的鹰犬。若是正面针锋相对,王勇未必有胜算,因此才会用这样特别的方式将薛淮扣在宫里,让他陷入孤立无援的处境。若是自己今日能助他脱困,来日他投桃报李,岂不是轻易便可消解如今的困局。

    可是,姜嫣转念又想,这件事做起来风险极大,一旦被人察觉必是死路一条,更何况自己对薛淮一无所知,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若是他背信弃义怎么办?过河拆桥又怎么办?自己真的值得为他铤而走险吗?

    前方的路那样渺茫,姜嫣只能凭着直觉向前走。很快,角房映入眼帘。那是一片被暗蓝色的天光笼罩住的阴影,她原以为屋子外头会有人把守,未曾想门前竟是空无一人,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静谧而祥和。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姜嫣怀疑陆景和的消息是否有误。

    怀着这样一点疑惑,她跨过门槛,上前两步稍一低头便看见了门扇间挂着那把铜锁。将铜锁托在掌心掂了掂,她探出头朝门内打量,屋内是黑漆漆的一片,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直到一声极轻的喘息声滑入耳中。

    真的在里面。

    那些人怎么放心得下独留他一人在这里?

    她稍加思索便有了答案。多半是夜晚寒冷难耐,太监毕竟也是肉体凡胎,时间长了论谁也挨不住。加之司礼监做事,旁人即便看见了、听见了,也不敢轻易插手。

    姜嫣仰头望了一眼头顶上破败的门楣,做了个深呼吸,然后取下鬓边的银簪,将银簪的尖端捅进锁孔,几乎是转瞬之间,铜锁“咔哒”一声,轻松的便弹了开。

    顺手将铜锁扔在地上,姜嫣又从袖口掏出一支火折子,轻轻的朝着顶端吹了几口气,一点橙红色的光点立时在黑暗中亮起。她端持着这点亮光轻轻推开一道门缝,侧着身挤了进去。

    仿佛是踏入了另一个世界,一股浓重而复杂的血腥气便扑鼻而来。姜嫣借着微弱的火光环顾四周,末了在墙角的地上发现了一支倒掉的烛台与半截蜡烛。伸手刚要将蜡烛拾起,屋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姜嫣心里一惊,循声看过去,正好看见敏月猛地推开门,逆着身后的月光冲进屋里,一边朝里面走,一边大声叫嚷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刚才老远便瞧见你鬼鬼祟祟,这下可算是被我抓到了,走,跟我去见管事。”

    来不及细想,姜嫣在这一刻本能地起了杀心。然而没等她做出任何动作,忽然只觉得耳畔掀起一阵微风,紧接着一道黑影从面前一闪而过,下一秒,敏月应声倒地,周围的声音戛然而止。

    “谁?”姜嫣猛地转身,摆出防备的姿态,在警惕之余又分出一点余光看向敏月。借着门前的三寸月光,她愕然地发现敏月仰躺在一片血泊中,双眼圆睁,脖子上插着一支烛台。烛台顶端那足有一寸的长针尽数没入她的血肉,几乎将她的脖子彻底贯穿。

    敏月死了,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没了命。

章节目录

与宦为谋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佳熠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佳熠并收藏与宦为谋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