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嫣越走越快,渐渐地,她开始迎着寒风拼命朝前跑。

    快一点,再快一点,哪怕四肢开始麻木,意识因寒冷变得模糊。她在心中默默祈祷——母亲、叔父、哥哥,还有那些受屈枉死的冤魂,请再给我一点力量,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不能就这样倒下。

    说不清自己走了多远的路,姜嫣只觉得经历过跋山涉水般的艰难后,终于看到了一间草舍。轻轻叩响草舍的门,片刻功夫,门缝里漏出稚嫩的小脸,是个四五岁大的小姑娘。

    小姑娘睁着好奇的眼睛打量着门外形容狼狈、浑身颤抖的姜嫣,奶声奶气的问道:“你是谁呀?”

    姜嫣双手环抱住身子,抖得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好在小姑娘的身后紧跟着出现了位老婆婆。那老婆婆到底是经历过事情的人,见姜嫣这副模样,连忙将她请进屋里,又顺手将墙上挂着的一件羊毛毡子披在她身上。

    “丫头,你这是打哪儿来啊?可是遇到了什么事?”老婆婆语气关切。

    姜嫣低声道:“婆婆,救……救命……”

    那婆婆是个热心人,在听完姜嫣的描述过后,立刻去左邻右舍招呼来两名半大小子,一行人紧跑慢赶的跑到姜嫣所说的位置,顺利将薛淮抬了回来。

    众人七手八脚的将薛淮轻轻的平放在卧榻上。

    那老婆婆见他伤得极重,不是个乐观的情形,忍不住皱起眉头,侧脸问姜嫣:“这人是咋啦?我们村有个郎中,我去给你叫来?”

    “不必。”

    薛淮毕竟身份特殊,是个太监,若是被人察觉,怕是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于是姜嫣胡诌了个缘由,只说:“他是我夫婿,在山路遭了贼匪,才弄成这样,我懂得一点医理,自己来便罢了。”说完,思索着又道:“婆婆,可否借你家剪刀一用?还有煮沸的水。”

    “行,你等等,我给你拿去。”

    不多时,老婆婆搬来一只小巧轻便的药炉放在姜嫣身边,接着点上热炭,架起小铁锅,又往锅里倒入八分满的水。趁着烧水的功夫,姜嫣与老婆婆闲聊了几句,得知对方姓辛,村里人都称她为辛大娘,带着个名叫巧儿的孙女过日子。村是桃源村,具体的位置姜嫣即便听了也不大熟悉,因而也不深究,只记住这村子不大,只有二三十户人,但每家多少沾着点儿亲,说起来都是一家子人。

    水很快沸腾起来,姜嫣分出一点热水将剪刀烫了烫,随后回头对辛大娘说道:“烦请您避一避吧,我要给他治伤了。”

    辛大娘认真的一点头:“你要什么就喊我,我能听见。”

    “多谢您了。”

    辛大娘迈步向外走,刚一抬头便看见孙女巧儿正扒着门缝朝里面偷看。她登时一瞪眼,鼓着嗓子边朝外走,边驱赶道:“小娃娃瞎看什么,去,去,出去玩去。”

    随着门扇轻轻一磕,屋里只剩下姜嫣与薛淮两人。

    姜嫣握着剪刀,目光一寸寸的在薛淮身上探寻。扯过衣摆轻轻用力,她顺势将对方的衣襟划开成两半,露出他完整的上半身。

    伤痕映入眼帘,姜嫣心猛地揪在一起。

    一道道伤痕纵横交错,新伤叠着旧伤,几乎织成了一张网。翻开的皮肉经过江水的浸泡,边缘变得惨白而肿胀,活像小孩儿张开的嘴。尤其是左肩上的那处,姜嫣小心翼翼地探手按压,一股混着血丝的浑浊液体随之汩汩涌出,带出一股强烈的腥臭味。姜嫣屏住呼吸,强忍着胃里的翻腾,凑近了再看,这才看清楚伤口最深处的那抹白,竟是他的骨头。

    刀口再深半寸,他这条胳膊便保不住了。

    竟伤得这样重。

    姜嫣的手隐隐地开始颤抖,她不是怕,而是觉得震惊。沙场上的铁血男儿她看过太多,可像他这样儿不吭一声的倒是头一回遇见。

    万幸,自己能救他。

    残酷的战场逼出了姜嫣处理外伤的好本事,虽不是医者,也几乎可以和太医院里外伤科的圣手比肩。

    姜嫣定了定神,作势继续去剪薛淮的湿淋淋的长裤。

    忽然一声低低的嘤咛从身侧传来,她回过头,就见薛淮半睁着眼睛,眼中尽是惊恐与不安,声音哑的像刚吞下一块烧红的火炭:“你要做什么?”

    姜嫣停下手中的动作,直起身望着他:“我看看下面是否有伤。”

    “滚开……不要……滚!”他努力想要摇晃脑袋,却因力不能支变成了筛糠似得颤抖。

    姜嫣以为他这是伤情恶化,不理会他的拒绝,打算强行上手。哪知这样的举动引来薛淮不顾死活地反抗。

    “你再乱动,我就将你绑起来!”

    “滚!”薛淮不理会他,拼了命的想要往床下翻腾。

    姜嫣扔下手里的剪刀,单膝抵住床沿,然后倾身猛地朝薛淮扑过去。温热的双手扣住对方还算完好无伤的手腕,彼此的距离骤然拉近,一股滚烫的气流烘蒸着姜嫣的脸颊,是薛淮的鼻息。

    “我不会害你。”她觉得自己是语气已经恳切到哀求的程度。

    可薛淮双目通红,目光依旧凶狠的仿佛要吃人:“你不许……否则……我一定杀了你!”

    姜嫣一听这话,反倒是遇强则强,顺势一抬下巴:“好啊,但你也得有命杀我才行。现在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我来,反正看见的就我一个,到时候你要杀我也方便;要么我现在就替你请郎中,郎中看完之后会不会将你那点儿事传出去,又会传给谁,你得花点儿时间、费点儿心思去查。你选哪个?”

    薛淮不说话,像是盯仇人似的盯着她,同时胸腔里发出风箱般的喘息声。全身力量都用来喘息了,他喘的豁了命。

    姜嫣不惧与他对视,却也不愿无谓的浪费时间。两人就这样对峙了片刻,姜嫣以为他安生了,服软了,于是收回目光低下头,哪知刚要继续动作,忽然又听见一声压抑至极的嘶吼:“姜——嫣——”

    姜嫣动作倏地停下,身体定格在那里,半晌,颇有些落寞地开口道:“那你想让我怎么办?我该怎么救你?”

    这是他最后一点自尊,既可怜又可悲的自尊。仿佛是作为人最后的证明,没了这个证明,就真的与畜生再无分别。

    他不想当畜生,他想做人。

    姜嫣无意为难他,甚至可以一走了之,任他自生自灭。她是能做到的,真的能做到,怜悯与同情绑架不了她,更何况对方是薛淮,是那个作恶多端、卑劣诡谲的厂公薛淮。

    可对方偏偏救了自己的命。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救自己?

    姜嫣始终想不明白这个问题。难道是因为舍不得放弃培养多时的棋子?可是比起冒着生命风险,以几乎失去一只手臂为代价,那点儿不舍又算得了什么?

    姜嫣真是有些糊涂了。

    “人活着,比什么都要紧。”她声音轻似叹息,像是在劝慰,又像是自言自语:“你不是也曾这样劝过旁人吗?命没了,便真的什么都没了。”

    薛淮不言不动。

    姜嫣望着地面,忽然梦游似地吐出一句:“那我允许你杀了我,反正如果不是你,我这条命也早没了。只是你得等我几年,等我了却心中的一桩夙愿,到那时候你自来取命便是。”

    蠢话,真蠢。

    怎么会有人这么蠢。

    也罢。

    薛淮一扯嘴角,深深地闭上眼。他在痛苦的漩涡中跌跌撞撞,直到远处亮起一点光。他不知道那是陷阱还是出口,只是本能地被它吸引,想朝着它奔去。

    就这一次,横竖就这一次。

    摸摸索索的扯过手边的被角,他胡乱盖在脸上。

    姜嫣回头看他,纵然他挡住了面容,可姜嫣依旧从他胸口清晰而富有节奏地抽动中察觉到他在极力地对抗流泪时本能地抽噎。

    压抑,窒息。

    姜嫣收回目光,只当做没看见,开始继续做着该做的事情。

    好在薛淮下半身并无大碍,几道伤口基本全浮于表面,处理起来倒也容易。

    姜嫣出门问辛大娘寻来针线与小刀,经过一番处理后,她坐在薛淮身侧,轻声在他耳旁说道:“我要把你伤口旁的腐肉削掉,然后再缝针,没有麻药,你得忍忍。若是实在忍不住,就告诉我。”

    薛淮没有任何反应,但姜嫣知道他是清醒的。

    亮银色的刀锋随着手指上下翻动。姜嫣记得以前在军营里帮受伤的兵士处理伤口时,有时即便用了曼陀罗,但刺骨的痛苦仍旧令铁骨铮铮的沙场儿郎们忍不住或嘶嚎,或叫喊,偏偏薛淮一声不吭,令姜嫣怀疑他是否已经断了气。

    “我要开始缝针了,很快就好。”她每做一步都让薛淮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以免他会因茫然感到不安。

    她的动作尽可能地轻,在最后一针缝合完毕后,不由地舒了口气:“好了。”

    薛淮的身体肉眼可见的放松下来。

    姜嫣收拾着手边的各式用具,想回头看薛淮一眼,却不知为何像是做错了事似得,不敢回头。她也不明白自己的心虚因何而起,这短短几个时辰内发生了太多她想不明白的事。

    端着被血染得殷红的水走出门,姜嫣将所有用过的物件都仔仔细细地洗涮了一遍,然后回到辛大娘所居的主屋,同着从耳朵上取下的银坠子,一同递给辛大娘:“大娘,多谢了。”

    辛大娘想要推拒,姜嫣死死的握住她拿着坠子的手:“收着吧,若是方便,还劳烦您多容留我们几日,再替我们寻些干净衣衫和草药,我……我夫婿,伤得很重。”

    辛大娘点了点头,又颇为惋惜的叹了口气:“罢了罢了,那这坠子我就收着,我这就替你俩置办,厨房里头有热姜汤,刚熬的,去盛两碗喝了吧。可怜呐,好好一对儿小夫妻,被那些贼匪祸害成这样。”

    当晚,姜嫣不出意外地还是发起了高烧,她吃过药,强撑力气抱来一卷干净被褥,在薛淮的床榻旁打起了地铺。今日发生了太多事,姜嫣的头刚一沾枕头立刻睡了过去,并未察觉到薛淮一直在背后默默望着自己。

    薛淮不是要故意窥视,身上的剧痛令他时而昏睡时而清醒,他默默地苦熬,默默地观察着眼前这个女子。

    她竟然在自己面前打地铺,仿佛真的将自己当成了“男人”。

    薛淮的心头涌生出一股微妙的感觉,紧接着又在心里提醒自己——她这样费力治伤,费心讨好,不过是在利用自己保全她的荣华富贵。想想她与自己做交易时那一心攀附皇权嘴脸,野心和算计全都写在脸上,丝毫不作掩饰。

    也是,若非头顶着个东厂提督的头衔,又有谁会高看自己一眼?

    薛淮怀着一点莫名其妙的怨气偏过头去,不再看她。及至到了次日,无论姜嫣说什么,也依旧以沉默作为应答。

    姜嫣心里有气却不好发作,她明白薛淮心里的尴尬,只郑重地叮嘱了一句:“我跟他们说你是我夫婿,是个哑巴,你这几日记得别跟旁人说话,省得他们从你的声音里听出端倪来。”

    好啊,这下子竟是连说话的资格也被剥夺了。

    薛淮照旧不理她,然而夜半时分,当他突然从梦中惊醒,回头发现姜嫣并不在身边时,心里蓦地涌起一阵儿说不出的慌张。

    挣扎着从榻上滚下来,他强忍痛意,赤着脚踩在地面上,跌跌撞撞的朝门摸过去。手指刚摸到门扉,门却忽然从外面被推开。

    相隔咫尺,姜嫣抬起头,目光疑惑的望着面前的薛淮:“你要去哪儿?”

    薛淮愣了一下,眼底掠过一抹不易觉察的光:“我以为你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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