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嫣然仿佛做了一场悠长的梦。

    梦里,她虽仍然被强势的方女士接回了家里,但她与沈安安的情谊并没有因此断绝。

    班里的同学总是起哄开玩笑,说他们已经偷尝了禁果,甚至还有离谱的,说他已经给她鞋底塞了小娃娃。

    这个荒诞的世界里,人们更愿意去相信一些光怪陆离,又离经叛道的猎奇事迹,却并不愿意去相信两个寂寞灵魂的热切相拥。

    在那段与沈安安生命紧密相关的日子里,她曾有一次鼓足勇气,带着一点戏谑的语气问他,问他为什么,会注意到她。

    他想了半天都答不上来。

    起初他说是因为她太漂亮了——这一点,即便是班里最厌恶她的人,都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是生得太过明艳,也太过动人了。

    可她不信。

    她不相信这么肤浅的喜欢,足以支撑他对她这么厚重的恩情。

    他也像是被她烦透了那样的,很是苦恼的抓了抓头发,然后带着几分少年气的一股脑说道,大概在新生报到的那一天,他很意外地撞进了她的眼睛。

    明明是一个人戴着耳机,背着书包默默地走过长廊。

    一身孤傲清冷得,叫人都不敢去接近。

    然而那双眼睛却叫人感到她那么孤独,那么可怜。

    他忽然莫名地感觉到,他们或许是同类。

    那种莫名的感觉,叫得他很想,很想去认识一下这个女孩。

    于是从那一刻,她开始渐渐了解到,这个矜贵又孤傲的阔少,似乎也跟她一样,清高,又孤独。

    厌恶所有那些烦腻的亲情,又万分渴望的,能有人过来抱抱她。

    哪怕,只是淡淡的问候一句。

    ……

    高考那一天,他们一同走到考场,在看着沈安安走进教室的那一刹那,她忽然很用力的抱住了他,然后在他耳边轻轻说道:谢谢。

    纵然她大概仍旧与他考不上一所大学——甚至说以她这摆烂的三年,以及如此贫困的家境,她或许根本上不了,而方女士也不会让她去上什么大学。

    但她依然,谢谢他。

    谢谢他这段时间的照顾与鼓励。

    谢谢他在她最无措的时候,给了她继续下去的信心。

    她想将所有的一切都给他。她想,好好报答他。

    不惜一切。

    ……

    曲嫣然朦胧转醒时,只觉炽热阳光仿佛她要刺穿她单薄的眼皮,生生扎进她眼珠子一般的。啧了一声蹙起眉来,拿胳膊虚虚挡在了自个儿面上。

    窗边的人仿佛也注意到了她的动作。

    一面起身去帮她关窗,一面轻声叹着,道:“你可算是醒了。你昏迷了整整三天,我……”

    “罢了,罢了,总而言之,人醒过来就是好的。”

    眼前热烈的白光渐渐消散。

    曲嫣然仿佛渐渐适应了面前的光亮。

    她轻轻掀开眼皮,眼前是熟悉的陈设,精致而秀雅的卧房里,沉香正在香炉中袅袅升起。而齐珩煜穿着一身玄色衣袍,单手端着药碗,正神色凝重的站在曲嫣然床边。

    见她起身,齐珩煜忙迈步上前单手扶住了曲嫣然瘦弱的肩膀。

    “你似乎……瘦了许多。”齐珩煜握着她的肩头轻声叹道,眉心的结也不由得又拧紧了几分,仿佛是在责怪自己,没有将她照顾好。

    “饿不饿?要不要我叫人给你做些吃的来?你想吃什么?”

    齐珩煜坐在她床头,又轻声问她。

    他声音轻缓极了,就像是生怕惊扰了她一样的。

    曲嫣然愣愣听着,良久,只缓缓摇了摇头,“不必了。”

    她什么也不想吃。

    什么也吃不下。

    掀动苍白的嘴唇,她声音略微沙哑的问道:“他,死了吗?”

    齐珩煜怔愣,反应了一瞬,才明白过来曲嫣然问的是谁。

    俊朗的眉头收拢,极力压制的火气也在这一刻翻涌了上来。齐珩煜握紧手中的药碗,吐出一口重气便低声喝道:“这种乱贼简直是罪该万死。不仅祸乱我大周,还敢裹挟朝廷命官的家眷——这种人,死一万次都不算多!”

    说着,他不经意的,低眼扫见曲嫣然怔愣的神情。

    齐珩煜话语一顿,还以为是自己话说得太重惊扰了她。

    她大病初愈,不应该听见这么血腥又暴怒的话。

    齐珩煜深吸一口气,压着火气长叹一声,这才重新说道:“那晚他纵身跳下悬崖后,我便命了潜龙卫下去搜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此,我也好给圣上有个交代。”

    “只是那悬崖下头是湍急的河流,不知那贼人的尸首被冲到了哪里,潜龙卫一连搜了三天,也没找到那贼人的尸首……不过。”

    齐珩煜话锋一转,“从那样高的地方摔下去,约莫也是活不成的了。”

    说着,齐珩煜轻叹着握紧了曲嫣然的肩头,柔声宽慰她道:“你别怕,都已经过去了。”

    都已经……

    过去了。

    曲嫣然没接话。

    她只是神情木然地看着屋子里袅袅升起的香烟,忽然很恍惚的想到,好好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兴许是那晚受了惊又着了凉。

    曲嫣然没清醒多久,整个人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只是人虽昏沉着,但意识莫名清醒着,她觉察到齐珩煜一直守在自个儿床边。

    她睡着,齐珩煜便拿着公文守在她床头。

    她醒了,齐珩煜就给她端茶送水,甚至接了巧云的热帕子来,轻轻给她擦脸。

    仿佛她是个半身不遂的废物一般。

    曲嫣然只懒得搭理他。

    她只是觉着累,浑身上下都累。

    多瞧他一眼,甚至多说一个字,她都觉得乏力。

    睡得迷迷糊糊时,她感觉有人正握着自个儿的手,轻轻地拨弄着。随之而来的,还有男人低沉的叹息声。

    “昭阳,我从前厌你、烦你,总觉得你离开了这个家才是好的,但你当真去了……”

    彼时夜阑人静,只有风吹过枝头的声音在隐隐作响。

    而齐珩煜坐在曲嫣然床头,握着她纤细雪白的手指,低垂下眼,再度浓重的叹了口气:“但你当真去了,我忽然体会到,这个家,或许是不能离了你的。”

    “那一日,你或许并不知道,我其实……是很害怕没能救下你的。”

    积雪重重地压在摇摇欲坠的枝头上。

    巧云坐在卧房的门槛上,头靠着门檐百无聊赖的打了个哈欠。

    屋内陈旧的香炉中,烈火烧尽沉香最后一丝绵力,发出啪嚓的一声轻响。

    而床榻上假寐着的曲嫣然,也不知有没有听清齐珩煜这一通话。

    她只是稍稍抿唇蹙眉,在心头暗道:真是吵死了。

    睡个觉也睡不安稳。

    ……

    曲嫣然满打满算的,倒也没在这病床上躺多久。

    回来的那两日她倒是一副受惊过度的模样,整个人都跟抽了魂儿一样的,躺在床上没多大的反应。

    但到得这第三日,她便慢慢缓过来了,如同往常一般的,懒洋洋地靠在床幔边上,一面吃着巧云递上来的果子,一面翻看着巧云给她四处寻来的话本子,听着巧云给自己絮絮叨叨着,府上那些八卦秘闻。

    “小姐,奴婢听说,侯爷这回荡平整个碧水云天有功,皇上很欣喜,说要给侯爷加官进爵呢!也不知道,会不会给小姐也封个什么诰命夫人?”

    “只不过小姐身份实则已经够尊贵的,再封,似乎也没有多大的意义。无非便是换一处大一点的宅子,再赏赐一些稀世的珍宝,总不能……”

    巧云偏过脑袋,仿佛是想到了什么,模糊的画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只不过,她还未来得及分辨那是什么,脑袋又变得空荡荡的,什么也不剩下了。

    ……总不能什么呢。

    她也不知道,该“总不能”什么。

    脑子里模模糊糊地,只出现了方十一在一通官兵来围剿时,用斗篷护着她拼命逃窜的情形。

    她那时还蹙着两弯眉啐他多事,说她是永安侯府的人,谁又会敢动她?

    谁知方十一听后只是笑,反问她,如今山上一通乱战,谁又会管你一个永安侯府的小蝼蚁?

    她被说得愣愣的,还未反应过来,便又被方十一抓着腕子疾步跑了起来。

    风雪交杂中,她看到方十一冲她淡淡一笑,道:暂且让我管管你罢,巧云姑娘。

    ……

    曲嫣然单手托着腮,兴致缺缺地听巧云念叨着。

    实则她昨个儿醒了,便叫潜龙卫出去给打听了一番消息了。

    说起来,她走的这些日子,府上并未发生什么要紧的。

    这偌大的永安侯府,还是一如既往的无趣,但又安稳和谐。

    有趣的还是她醒来后的事。

    齐珩煜清剿碧水云天这事儿动静闹得大,不过三两天功夫,便已经传得整个皇城人尽皆知了。

    就连说书的也加班加点的,编出了他在思过崖上威风凛凛的英姿飒爽。

    齐珩煜很快成了全城的英雄,听说全城的媒婆说亲,都要照着齐珩煜的模样说,才会有姑娘动心。

    这桩美事唯一残缺的,便是他府上那位恶毒正妻。

    她被碧水云天俘虏一事,不知怎么,竟也在外头传开了。

    起初外头的风向,还是说她可怜,被西秦的头子恶意绑架来威胁齐珩煜。

    但传到最后,不知怎么竟变了味,变成了——

    她不守妇道,跟秦兵勾结不清,甚至在思过崖上跟秦兵头子乱来,早早地丢了清白!

    曲嫣然听罢气笑了,当即命人又写了个含沙射影的话本子送去书肆回击过去,将这群看客好一通嘲讽。

    书肆老板倒是喜不自胜,他压根不在意这些事真相如何,他只是觉得,他们打起来才好呢!

    打得越响,买他书的人便越多,他的生意便越好!

    有钱不赚王八蛋么。书肆老板捻着他那山羊胡说着,末了,又让人再去催了催她,说这话本子的结局何时才能出来?

    结局?

    曲嫣然听得一愣,会有人关注这出故事的结局吗?曲嫣然不知。然而一个遥远的声音又忽地从耳边响起——

    有的。总会有的。

    ……

    曲嫣然思绪飘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再听得巧云这长吁短叹的,曲嫣然莫名感到有些好笑,翻阅了一页手中那话本子,忽然问道:“总不能什么?”

    “总不能放我出去吗?”

    巧云一愣,眼眸怔怔的,仿佛是没料到曲嫣然会说出这话来。

    她张了张口,像是想说是,又像是想否认,不过最终是低垂下了脑袋,一个字也没说得出来。

    手中那话本子情节不知跳跃了几遭。才子佳人的故事也不知上演到了哪一个阶段。曲嫣然神游四方,早已没了继续看下去的念头,索性将那话本子合上,掀起眼皮子,好笑地看着巧云,问道:“巧云,你想不想出去?”

    “或者说,你那几日在外头快活不快活?”

    巧云只咬着唇不说话,仍旧是答不上来。

    眼前只不断地,闪回过方十一攥着自个儿腕子的种种……

    老天!她可还从未跟男子这般亲近过!

    曲嫣然像是早料到这糊涂丫头答不上什么一般的,也不再逼她,合上眼轻叹了一口气,幽幽道:“巧云,我发觉你这人挺有意思的。你呢,就像水一样。”

    “你在哪里,你就是什么样的。”

    就如同巧云随她去到山外,并未见得有多么不自在。

    而回到府上,也并未见得感到多束缚。

    她很从容地,接受了她周遭的一切。

    只不过转念想想,上善若水,这或许也没什么不好的。

    屋子里的烟袅袅升腾着。

    巧云自然也没听懂曲嫣然这话是什么意思。

    但模模糊糊想着,自家小姐总不至于是在骂她。

    于是便低垂下脑袋,一面给曲嫣然剥着葡萄,一面又絮絮叨叨地,给曲嫣然说着些府上的八卦。

    “哦对了,小姐,平阳郡主前几日还给您拜了帖子,邀您去府上一叙。不过侯爷念及您身子没好,便直接给回了。”

    “不过说起来,平阳郡主多半也是因为这次的事儿才下的这个帖子。”

    “奴婢还出去扫听扫听了下,念云说,这回的动静闹得很大,嘉和夫人原本还在灵鹫寺祈福呢,听闻这事儿后,似乎也快马加鞭的赶回府了。”

    巧云自顾自地说着,轻声一叹,有些落寞地扁嘴道:“但也不知,太后知道这事儿后会怎么看。太后先前还说叫小姐你进宫呢,如今竟也没有消息了……”

    曲嫣然正吃着葡萄,听得“嘉和夫人”这四个字时还稍稍一愣。

    她轻轻蹙眉,从脑中那略微混沌的记忆中细细搜刮了一番,这才反应过来,哦,这是她那位在老侯爷去后,常伴青灯古佛,几乎要常住在寺庙里的婆婆了。

    说起她这位婆婆,似乎也是位说来话长的人物,说是年轻时候才貌双全,为老侯爷的事业几乎是有功不可没的帮助,也便是因为这个,先帝才加封了她为一品诰命夫人,职位高阶竟险些还要比老侯爷高出一截了。

    只是这位传奇的人物,曲嫣然并没有机会见识见识。毕竟原主嫁过来时,老侯爷去世,嘉和夫人就已经长年搬去庙里祈福了。

    仅有的一次交集,也不过是在有人在后面嚼舌根子,说曲嫣然或许命里不祥,不然又怎么会,幼年克死母亲,如今刚嫁进来,又克死公公?

    嘉和夫人那时听见,便站出来冷冷训斥道:“自古以来,男人不争气的罪过,通通要赖到女人头上!”

    “无论是国破家亡,亦或是仕途不顺,通通是女人的过错——怎么?男人没有女人是活不了了是吗?可笑的是,你们自己也还身为女子!对手足同胞竟一点怜悯之心都不曾有过!真是叫人感到可悲。”

    ……

    回想起这一桩事,曲嫣然心头一动,握着葡萄整个人都坐了起来。

    “她要回来了吗?”曲嫣然转回头,“确定好了日子吗?”

    “听说……”

    巧云张口正要答话,却听得门口传来轻微响动。

    扭头望去,却见齐珩煜穿着一身闲适的玄色袍子,正负手迈步进来。拧眉瞧了床榻上的曲嫣然一眼,淡淡道:“从前她在府上,也不见得你有多热络。”

    “怎的如今对她回府一事,却这么上心了?”

    齐珩煜说着,迈步走来,视线落在曲嫣然手里握着的这葡萄。

    被子正虚虚搭在她身上,光亮的锦缎被上,此时正分明地印着一滩水渍……

    齐珩煜眉心紧拧的结跳了跳,皱眉沉声发问:“你怎的在床上吃东西?你从前不是最不喜这样了吗?”

    曲嫣然握着葡萄的手一顿。

    待听清楚齐珩煜这话后,她险些没忍得住,当着他的面翻了一个白眼。

    实则从前的昭阳也并不是个多么拘谨守礼的人。

    她与曲嫣然很像,都是随性又爱做自己的人,只是因为他齐珩煜,是整个盛京中最自持守礼的世家公子。

    而昭阳又爱惨了他。

    虽然表面上仍然是这副骄傲的样子,然而实际上,生怕齐珩煜看不惯她这一身懒散的毛病,于是次次在他面前,都是极为克制的。

    想到这些,曲嫣然眯起凤眼,有些嘲讽地笑了一声。

    她面上还是维持着虚假的和善,慢悠悠地回道:“从前是从前,如今是如今。”

    轻轻吸了一口气,她将手中那一颗葡萄送进了嘴里后,又轻声叹道:“难道很从前喜欢的东西,如今也要一样喜欢吗?”

    曲嫣然轻声一笑,语气淡漠地续道:“妾身自小就明白的一样道理,那便是: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侯爷觉得这话说得是否在理?”

    所以一切的喜欢,都得克制,得珍惜。

    不然一会,一切就如彩云般消散干净了。

    齐珩煜却是听得一愣,连带着看着曲嫣然的视线也多了几分复杂。

    他大概是没想到,她有天竟会说出这种话来。

    然而曲嫣然似乎懒得跟他多纠缠这个问题。她拿过一旁的帕子,细致的擦了擦手,这才对着齐珩煜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

    闲闲翻开从书肆拿来的几本话本子,然后端出一副从容、落落大方的样子,幽幽回道:“不过,既然侯爷不喜欢,那我今后不这样就是。”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么。

    这道理她懂。她从小就懂了。

    齐珩煜:“……”

    她话语中的夹枪带棒,齐珩煜自然是听出来了的。

    齐珩煜沉沉的凝望着她,很莫名的,他这一刻忽然觉得,他或许是明白,她在不痛快些什么的。

    凝眸看着她那张熟悉的脸庞,齐珩煜薄唇翕动了几次,到底还是忍不住,放缓了声音问她:“昭阳……你,你可是在怪我?”

    “怪你什么?”曲嫣然细眉一挑,当真不晓得他这是在说什么。

    “怪我……”

    齐珩煜藏匿在袖袍中的手,忍不住悄然攥紧:“没有护你周全,害你身陷囹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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