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范渺渺故弄玄虚,说的话叫柳令襄云里雾里,什么独乐众乐,声名远扬,都与柳家眼下的难题无关。好在柳令襄虽然奇怪,却没追问,只顾长吁短叹:“现在最要紧是贡瓷该如何大量产出。”

    即使追求众乐,也非三五个月可以实现。但是,六个月之后,她们不能如期交出百件“海棠红”的话,柳家顷刻危也。这把鬼头刀,好像时刻悬在柳令襄颈后,使她胆战心惊,左思索,右思索,“再去看看工艺流程。”

    与此相比,范渺渺显得气定神闲,说声好,又道:“叫人看看庄先生走了没,如果没走,请他来这边拣选吧。”她见识过他鉴瓷的眼光,心知不凡,有他把关,议事堂中好些带有窑病的瓷器摇身一变,说不定就成日后炙手可热的珍藏之品。

    反正是弃器,到底该怎样处置柳令襄不太在意,索性任她说的办。她们两个则走到议事堂后,面前有独门独院,通向柳家秘密之地。门前有两人守卫,平常只有掌柜、管事的与窑工可以出入,柳令襄是家主,自然也畅通无阻。

    进到院中,入目的赫然是一联排的占地十分宽敞的房屋,每一间就是一道工序的制造厂,粉碎、淘洗、制胚、施釉,直至最后统一送入窑中烧成。

    窑工们正在忙活,有管事的看见柳令襄,连忙上来招待,口称家主。

    柳令襄挥了挥手,说:“不要兴师动众,叫他们继续忙,你带我们转一转就行。”一转头,范渺渺径自走到淘洗瓷粉那间,柳令襄跟上去,就见她用手绢淘了些瓷粉,在指尖碾碎了,慢慢细看。柳令襄学着她的样子,在指尖也蘸些,轻轻研磨。

    管事的在旁说:“这些瓷粉已经是粉碎、淘洗过后的了,这一步骤是为去掉杂质,使粉质更纯粹,送到隔间,就可以直接开始制胚。”

    范渺渺上次来,见到了“海棠红”,但没能进到这机密之地,这一次,幸亏柳令襄没有藏拙的心思,让她得幸见到柳家的烧造工艺。仔细说来,其实与百年前的工艺没有什么区别,不过范渺渺毕竟曾经亲自督造过,有王陵窑的经验在前,她指尖的触感更为敏锐,明显感觉是有些不同。

    柳令襄正好问她:“你摸出什么不同?”

    “瓷粉纯粹而细腻,难怪出窑的瓷器少见胎裂。”

    范渺渺感慨了一会儿,和柳令襄一起洗净了手,再走进施釉间,这一步骤是在成型的瓷器胚体上施以釉浆,既可以遮掩胚体颜色,又可以起到装饰作用,柳家之所以能出窑变瓷,这是最关键的一步。

    釉浆的配料秘法为柳家家主所藏,六大掌柜只奉命各掌其中部分而已。自从柳樟身死,秘法就不知所踪,在柳令襄继任之后,才由六大掌柜分别口授,获知配料内容。

    范渺渺询问施釉的工艺,管事的看了柳令襄一眼,见她也兴趣盎然,一副侧耳倾听的姿态,于是挨个给她们介绍了刷釉、荡釉、蘸釉几种。柳令襄好奇问:“‘海棠红’一般采用哪种?”

    管事的说是刷釉:“六掌柜与我们反复试验许久,发现刷釉时的轻重最为重要,或轻或重,烧成出来呈色就有差异。”

    柳令襄问怎么办,管事的苦恼说:“这个终究是要靠练,只有最谙熟的釉工才知轻重缓急,一气呵成。至今未敢说能够解决。”

    范渺渺若有所思,又提出与柳令襄到窑口一看。管事的听说,为难极了:“此时正在烧瓷,烟熏火燎的,呛人得很。”

    既在开工,去也无用,范渺渺念头一动,问:“有窑内布景的图纸吗?”

    管事的说有,立刻着人去取。范渺渺这一通举动,看得柳令襄目瞪口呆,半晌,才止言又欲:“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庄王偏爱奇技淫巧,范渺渺守陵时无聊才来钻研的——但前世的机缘怎好跟她说?范渺渺只道:“我是一知半解,再要详细问我,我就不知所云了。”

    柳令襄心想,单看架势却也唬人,头头是道的。一面又想,自己绝不可输给了她,平日也要多多了解,不然堂堂家主,一问三不知,岂不丢人吗?

    两人正在说话,六掌柜进来,阴着脸问管事的,衔霜小姐何以会进到柳家机密之地?

    管事的看了柳令襄一眼,低下头,不敢回答,柳令襄心底咯噔一下,顿时讪讪地:“是我带进来的。”

    外人不许涉足,她知道有这规矩,但事到如今,惟有乱抓瞎,寄望有人能解惑,何况,柳衔霜不算是外人,门前也没有人拦着她们。何以进来?当然顺理成章就进来了。但当着六掌柜的面,柳令襄不好这样反驳。

    六掌柜沉默了一会儿,尊她是家主,不愿为难使她下不来台,就问范渺渺:“那么敢问衔霜小姐这一趟有什么见解?”他是料定范渺渺依旧张不开嘴,这是显而易见的,倘若进来一遍看完,就能答出问题与举措的话,那么他,包括窑址内的管事、窑工们,所有人都成笑话了。

    果不其然,范渺渺缓缓地摇了摇头,说:“我没什么见解。”

    六掌柜脸色更不好看,但总比她那日夸夸其谈时,缓和许多:“既没有见解,那就请衔霜小姐出去吧,机密之地,人多口杂的,不好。”又道,“家主请移步,小人有要事相商。”

    柳令襄看了看范渺渺,见她不吱声,只好走开几步,与六掌柜单独议事。范渺渺则由管事领着,原路折返。回到议事堂内,晏庄正在满架的窑变瓷中挑花了眼,余光见到了她,忙里偷闲招呼了一声柳小姐。

    范渺渺索性到他身边,陪他拣选。她还沉浸在刚才所见所闻的工艺中,因此有点心不在焉,晏庄注意到了,回头向她笑:“柳小姐在想什么?”

    范渺渺回过神,笑说没有什么,又问:“先生看中这件?”见他此时拿在手中的一件壶,通体呈色为深紫,其上有白斑,她暗想,兴许是漏釉的痕迹,但晏庄反复观赏,赞不绝口,说恍若星云。范渺渺又想,果然没叫错人。

    “今日才方知窑变的魅力。”晏庄感叹,随后,他笑着抱怨,“我先前辛苦拣选的那些白瓷,已然是看不进眼里了,原来好货都藏在这里。”

    范渺渺客气说:“先生喜欢就好。”

    “柳小姐,请问往常这些瓷器该如何处置?如此美妙动人之色,怎么不见于当世?”说着,他露出诧异的神气。

    这些不是秘密,范渺渺如实告知:“你刚才赞叹的那个,兴许只是漏釉的痕迹,因有瑕疵,不被列为贡瓷,所以在烧窑第二日就要尽碎于地,避□□出。”

    怎会认为是瑕疵?晏庄嘀咕两句,心道现在宫里这些贵人果真没有品味,要在百年前,他岂会暴殄天物,让异色蒙尘?

    这样一想,简直忍无可忍,又是懊悔,又是心疼,拿在手上的这件,也更加觉得珍贵,不肯丢开手了:“每件瓷器上的异彩迥然不同,有些确实不美,但有一些巧夺天工,奇妙之极,若是流出,一定引世人争相追捧。”

    他突然狐疑,望向范渺渺:“柳老板请我前来拣选,莫非想要打破从前规矩,让它们流于世上?”

    范渺渺故意想了想,笑问:“先生不是也觉得碎了可惜吗?”

    “可惜是可惜。”晏庄的目光在她脸上盘旋,打量她表情,琢磨着问,“但是柳小姐想做什么?”

    范渺渺理所当然地道:“这些废品不比贡瓷尊贵,摔碎了,却也可惜曾经窑火塑造,那么流到民间,与人同乐多好。”坦然回视他,“先生,你说是不是?”

    晏庄猜不出她打什么主意,含糊一笑:“于我而言,当然最好不过。咦,柳老板答应要送我一件钟情的瓷器。”他拿着那件瓷壶,爱不释手,欠身说,“那就这一件了,有劳柳小姐帮我转告答谢。”

    范渺渺却在踌躇,说:“其实在流出之前,我们内心也很忐忑。”

    晏庄一听,奇了:“这有什么好忐忑的?”

    “行情如何,是否卖市,仍未可知。”范渺渺愁容上脸,突然轻“咦”一声,眼波看来:“先生,你有如此眼光,不知鉴赏瓷器的本领师从何处啊?”

    晏庄自谦,说是自学成才。这话里半真半假。他从前身份不同,这些奇技淫巧断没有人敢来教他,就算后来跟张岩学画,两人的关系亦师亦友,张岩也不敢妄称是他师父。

    范渺渺不相信:“没有见过万千,或是得到名师指点,岂能这样年轻就练出一双火眼金睛?”像她,也是幼时受过熏陶,加之守陵时经手看遍,开阔了见识,才有如今的鉴赏心得。

    晏庄无话可说。

    “先生不肯提就算了。”范渺渺也不强求,闷头另作思考。

    在晏庄看来,她的脾气变化真快,前一向还沉默寡言,后面又故作玄虚,前一下还盈盈一笑,一下子又拧眉埋怨,简直像是六月份的天气,说变就变。

    他有点奇怪:“为什么问我师从何处?”

    范渺渺含笑,恭维说先生不是自学成才的吗:“但也有认识的鉴藏大家吧?”

    “我认识他们,他们不见得就要认识我。”晏庄一笑,随即怔了一会儿,回过味来:“你们要将这些窑变瓷送去给鉴藏大家,为什么?难道是为他们的只言片语的点评?”

    她沉吟说是,晏庄忍不住说:“柳小姐,柳家现在要名声又无用。”

    范渺渺不生气,也不认同:“先生只管告诉我就是。”

    晏庄看她过于笃定,心里失笑,心想,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吧!虽有些机敏,但思虑总是不足。既然她们有意成名,他索性继续帮忙挑拣瓷器,一边说:“现在柳家正应该专注烧瓷,若是分散精力,连累到时完不成贵人的要求,这番大张旗鼓,诱导世人造势,只会成为添罪的话柄。”

    这话有泼冷水的嫌疑,太打消她的兴致,他意识到了,话题一转,突然就笑了笑:“柳小姐,今日看来,你和柳老板的关系真还不错。”

    范渺渺装傻,应和说:“一家人,关系自当不错。”

    晏庄只是接着笑,顿了顿:“我倒有两个主意,可以助柳家脱难,就当是答谢柳老板赠瓷的好意。但这第一个嘛,柳小姐恐怕做不了主,说了扫兴,不说也罢。第二个办法倒有可行之处,只是不知柳小姐敢不敢听?”

    他有意卖关子,还使出激将法,这样郑重其事,范渺渺不得不捧场:“先生请说吧,事已至此,还有什么不敢听的?”

    晏庄赞叹几句,先旧事重提:“圣旨中讲到,要你柳家为太后寿典之前烧造百件‘海棠红’,作为寿礼,敬献进宫。柳小姐,我没有记错吧?”

    范渺渺点头说是,晏庄嘴角微扬,留心观察她的表情:“如果太后在寿典之前暴毙而亡,那么,借口作为寿礼敬献的百件‘海棠红’还有什么必要?全都拿给太后陪葬?我想,皇室也没有这么大方。”

    范渺渺因震惊于他的口出狂言,呼吸微窒,饶是她活过两世,也没有这种见识,等回过神来,心中一阵发凉。她低下头去,把玩面前的一件瓷器,指尖轻叩,他的话语在叮叮当当中若有若无。

    范渺渺微微蹙眉,似乎没有听懂:“先生刚才是说,愿意帮我杀人?”

    那是当今太后,可不是旁的谁。范渺渺以为荒谬,好一会儿才摇头:“先生,这是死罪,柳家想都不敢想的。”

    “刚才谁说没有什么不敢?”晏庄扬眉笑问。

    范渺渺不肯落了口实,只说:“就算先生好意,我也不能枉顾先生性命啊。”

    “什么叫就算好意?”晏庄不太满意,假装想了想,长“哦”了一声,“你以为我在套你的话?”又说请她尽管放心:“柳小姐,我们同享一个秘密,我是断然不会出卖你的。”

    他在逗她玩呢,范渺渺一下子领悟了,又纳闷,他们几时同享过秘密?眼神一凝,看向他时,表情总算一僵,知道他是在说那日他们偷听柳令襄与十一皇子私语。

    范渺渺有点笑不出来:“先生,你何必说笑?”佯作虚惊一场,“万一我当真了,那怎么办?”

    当真有当真的机缘,晏庄心想,太后若真一命呜呼,柳家要少许多麻烦,平白捡个便宜,也不会被贵人怀疑、指摘。分明就是她不相信,认为他办不成这件事。当然面对着她,不好再续这个话头,免得隔墙有耳。

    晏庄向她告罪:“确实是笑话,柳小姐别怪我就好。”

    见你一本正经,信誓旦旦,只怕不是当笑话在讲。范渺渺暗自摇头,却道:“我什么也没听见,干嘛平白无故怪罪先生你?”说完回想,他拿这笑话来吓唬人,真说不准是听者胆大,还是说者更胆大些,不免抿嘴失笑。

    望着她的笑,晏庄有点失神。每次见面她都不太一样,一会儿老成,一会儿生动,他是早有察觉的,本来提醒自己不该深究,但这时玩笑未尽,真真假假的也不必在意。他情不自禁想要问:“小姐,你的真面目到底是什么样子?”

    范渺渺心底咯噔一下,心想,你为什么总要怀疑我?当即面有不豫,板起脸来:“先生,你一会儿说我没有人情味,一会儿又说我像活了好些年的老太太,现在竟然还认为我冒充了柳小姐。怎么,你还真把我当妖怪看啊?”讲到最后,她有点好笑,觉得没必要为了这个而慌张。

    他要是怀疑,只管去怀疑,这副身躯又不假。哪怕内里灵魂换掉,除非亲历过,说出来有谁肯信?但范渺渺依旧惊骇于他的洞察:他分析得没错,她这一向,行为处事确实大有变化,不似以前那样清心寡欲,万事不管了,也难怪晏庄会困惑。

    现在她慢慢回想,也许是因为心态在变,变得年轻了。以她的年纪看来,这着实有点不可思议,很有点“返老还童”的感觉。

    这是好事呢,还是坏事?范渺渺忍不住要想。

    晏庄也不知为何自己总是纠结在此,确实她给他的感觉,和别人都不一样——完全不同。她这个人是神秘的,矛盾的,深不可测的,很多时候他都暗觉惊异,不明所以。当然,这话不能跟她深谈,说出来只有更冒犯的。他于是沉默,装作被某件瓷器吸引了目光,拿在手中反复鉴赏,范渺渺自然也默然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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