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范渺渺回去后,闭门研究图纸。

    柳家烧窑采用匣钵装胚和支钉烧,在一定程度内,能够保证瓷器烧成的质量,然而“海棠红”是官窑精品,为追求满釉效果,多是单个装匣支钉烧成,因此烧成数量有限。如果要在限期内完成皇室任务,只有两个办法,一是修改釉料配方,直接上调釉面完整呈色的几率;二就是提高量烧水平。

    现在扩建窑址肯定是来不及的,范渺渺只好思考,怎样重新安排窑内布局,或是采用更好的装烧工具,来达到增量的目的。

    柳令襄与大掌柜、二掌柜商议完异色瓷如何造势之后,也做主将江口窑址拨给范渺渺全权管理,任由她试验。

    范渺渺一直到秋分,才改出第一版的图纸。期间,柳令襄来过两趟,远远瞧了几眼,转身就走。她近日也很忙碌,除了异色瓷之外,另有与三家的应酬。在外抛头露面,才知艰辛,虽然三家表面对她都客客气气的,实际来势汹汹。在一次商会上,陈家就提议,年初在新亭举办一场瓷会,展示各地精品瓷器。

    柳令襄当场表示不同意,皇室给出“海棠红”的期限就在年后不久,那时柳家分身无术,陈家提议举办瓷会,将时间定在年初,其心可诛。不过,因为李家、鲁家也举手赞同,当时三比一的局面,她只能含恨答应。

    此外,柳家的瓷店还有大小账簿需要过目,柳令襄这日好不容易偷闲,回到府中,先去看望了父亲。柳千亿仍然不醒,请过无数大夫,药已灌了几十种,不见成效,赵氏每天都忧心忡忡地守在柳千亿床边。

    这时赵氏正替柳千亿擦拭秽物,周妈在屋前待命,忽然听见脚步声,回头一望,连忙传话说:“太太,小姐来了。”

    赵氏净了手走出来,埋怨说:“这一向总不见你。”仔细一打量,认为她消瘦许多,十分心疼,“没人盯你吃饭、休息吗?怎么一下子憔悴这么多?”又叫周妈去小厨房备餐。

    柳令襄说吃过了:“我看看爹就走。”

    赵氏不满:“每一次都行色匆匆,也不知你在忙什么!掌柜那么多,都不能代劳吗?”

    外面的事,不必跟她详说。柳令襄心想,单是照料昏睡的父亲,她已经很心累了,没必要再叫她多担一份心。

    柳令襄进屋,接过赵氏的活,替柳千亿擦拭完秽物。她来了,赵氏自觉有了依赖,在她背后偷偷抹泪:“你父亲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肯醒。”那件祸事过去半年,他迟迟不醒,其实大家心中都有数。柳令襄听后黯然,赵氏怕影响到她,勉强一笑:“嗳,实际这样也好,你知道的,你爹爹出事之前,最是气盛的一个人,要是醒来发现自己双脚残废,哪里受得住这样的打击?”赵氏是心想:不醒来,好歹保全住他自己的面子。“因为你爹要是知道,一定不肯活的,但对我而言,他是好是坏,都没分别,我只要能在他身边陪着就满足了。”赵氏叹气加注。

    赵氏出身小吏之家,柳樟当日为长子娶妻,原本想攀门第,但柳家是商户,世人轻贱,有前途的官吏女儿谁乐意嫁来?选来选去,只好求其次,娶个小吏人家。赵氏的祖上曾做过供事,在当地颇有声望,但到她这辈也尽凋敝了,因此她毕生拘谨,性子养得很胆小,而柳千亿出事之前,却是个古道热肠,爽朗有侠气的人,走在商道上,旁人都敬称他一句“柳大爷”。

    这样的两个人配在一起,连外人都觉得不般配。赵氏自然也知道,惟有颤颤巍巍,更加孝顺公爹、亲善小姑、抚养女儿。

    现在柳千亿残废昏睡,赵氏亲自照顾他,倒是比以往显得更乐观些。柳令襄说不上这是可悲,还是可怜,只好沉默。

    柳令襄起身净手,说有要事得走,赵氏一路跟出来:“周妈都将饭菜端上来了,多少吃一点。”

    周妈点头,布筷:“小姐忙起来一定顾不上吃,多少吃点,太太才安心。”

    在赵氏殷切的目光中,柳令襄坐下,简单吃了几口,想起另一个人来,于是吩咐周妈将干净的饭菜装盒。

    她吃完,搁了筷子,向赵氏告辞,提起饭盒往外走。

    周妈望了眼方向,回屋向赵氏禀告:“小姐往‘惟清院’去了。”

    赵氏听见,呆了一会儿:“她们两个什么时候这样要好了?”

    “惟清院”是柳衔霜闺时的小院,范渺渺住进来后,将主室空出来,换成临窗即见青山的一间侧屋,原先的就改做书房,现在箱子堆满,里面塞了她平日作画、写字的图纸、草稿。

    柳令襄过去时,金妈也在门前劝,说小姐匆忙两口就放下筷子,哪里知饭饱?

    柳令襄听得发笑,心想上了年纪的人果然都一样啰嗦。打发走金妈,她提着饭盒进去小书房,无奈满屋飞纸,简直没处落脚,柳令襄很纳闷:“你这里乱成这样!”

    范渺渺请她脚下留情,柳令襄晃了晃手里的饭盒:“喂,先吃点东西,正好我有事要跟你说。”

    小书房容纳不下,范渺渺让牵云收拾院中的石桌,和柳令襄对坐。饭菜还热着,牵云挨个拿出来,又摆了两双碗筷,柳令襄摆手,说别算她的:“我刚才用过了。”

    面对热气腾腾的美味,范渺渺此刻才有点觉得肚饿。她一边拣菜慢吃,一边看了眼牵云,等牵云退出去后,才问:“是什么事?”

    惟清院很清净,外面的消息她一概不知,但既然柳令襄来找她,想必是有难事。

    果然柳令襄踌躇了一阵:“我打算外出半个月。”

    范渺渺惊愕,柳家现在在困境之中,家主得坐镇,以安人心,她想不出来柳令襄有必须出走的理由。柳令襄显然也知道,面露为难:“但我收到二掌柜的信,他说,金石市场里有异色瓷器作为昂贵的货币,暗中流通,价值千金,二掌柜看过后肯定,是出自我们自家窑口。”

    掌柜们浸淫此道数十年,眼力都不会差,照如此说来,柳家一直有人偷偷往外输送本应销毁的异色瓷器。这是商家大忌。

    柳令襄神色郁郁,愠恼道:“我已经回信让二掌柜去查,但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让我们至今才发现,说明他很聪明,而且小心。”

    范渺渺跟上一句:“而且在柳家有一定的话语权。”

    两人对视一眼,首先都想到家中六位掌柜。但柳家危难,眼下不是捉内贼的时候,柳令襄更担心的是异色瓷的造势会被阻扰。一旦柳家的异色瓷开始大量销售,以它作为昂贵货币来流通的金石市场就完全失控,陷入混乱。内贼不会乐于见到此事发生,少不了要干扰,但她们时间紧急,没工夫周旋,所以柳令襄决定亲自走一趟,直接登门拜访鉴藏大家,献上异色瓷器。

    这件事本来不是非要她来做的,若在平常,交给掌柜们完成就是,但现在她四面楚歌,只觉得谁都不可信,只好自己出面。

    范渺渺提醒:“你也不该告诉我才是。”言下之意,她也未必值得相信。

    柳令襄顿时目光幽幽:“连你也不能信?”

    范渺渺看着她,顿了顿,才忍不住笑:“这种时候,我好像必须说当然可以。”

    柳令襄撇嘴,心想她又逗人。事情说完了,柳令襄起身告辞,范渺渺想了想,叫住了她:“事情的复杂情况已经超出你我的想象,我倾向于有人要谋财害命,所以你此行十分危险,你认为呢?”

    是的,包括半年前的“意外”,也绝对是人为。柳令襄硬着头皮,粗声粗气说哦:“是吗?”

    见她装傻,范渺渺索性直言:“你一个人出行,我们都不放心。”

    “当然不会是我一个人,秋水要陪我去的。”柳令襄嘟嘟囔囔。

    “我不是指秋水。”范渺渺酝酿了一下措辞,“我的意思是,你要不要另外请人护送?”

    柳令襄狐疑,问道:“然而问题在于,现在我们还能大张旗鼓请谁护送?”碍于隐蔽踪迹的需要。

    这种时候,外人反而最是可信,范渺渺不假思索:“庄先生。”

    忙起来后,险些忘了这位太子门人还住在她家别院,柳令襄想了想:“他凭什么愿意?堂堂太子门人。”屈尊来为她护卫。

    范渺渺也沉吟了有片刻,才说:“他那里我来劝说。”

    当即搁下碗,叫牵云撤走剩菜饭,又请柳令襄在屋中稍等,她漱过口,换件衣裳,就往晏庄所住别院“春在堂”而去。

    晏庄在廊下,盘膝坐团自弈,听见通报,告声罪,穿屐前去迎接。

    范渺渺迎面见礼,当先一笑,开门见山:“先生,未知‘今日一善’,用毕了没?”

    晏庄一愣,随即失笑打趣:“柳小姐,我要纠正你说话的艺术,若要请人帮忙,这句话就不该用在此处。”

    “为何?”

    “万一我是心胸狭窄之人,说不准要因为这话里的倨傲记恨于你。”

    范渺渺一笑,忽然被他晾在廊上的棋局吸引目光,绕过去观棋,一面随口问:“先生在府里住得习惯吗?”

    晏庄欠身道谢,抬起头,却张口胡来:“我生来寒酸,第一次住进这样漂亮的房子里。”

    晏庄自然并不寒酸,前世的庄王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即使死得凄惨。但原身富舂人士,贫苦出身,住旧庙,吃旧粮,本也不姓庄,奈何有一夜,风吹屋檐倒,将他压死在梦中。再醒来,败絮其外,金玉其中,已换新生。

    晏庄对这身世倒背如流,心情畅快时,也肯拿来说笑两句,他夸张地道:“贵府简直令我大开眼界,唯独……有一点疑惑。”

    范渺渺应声问:“先生哪里疑惑?”

    晏庄手指四周秋景,柳家请他住西庭的“春在堂”,但如今秋来雨润,夜听风阑梧桐醉,景与意象不合。他确实好奇,“春不可一年常在,而别院却提名为‘春在堂’,不知有何寓意?”

    范渺渺没想到他会有此诗情意趣,转念,习以为常,虽然他常常自言贫苦,但作风明显与寻常书生截然不同,痴迷瓷器、沉浸棋道、又在意诗歌韵文……哪有一样沾得上贫苦二字?何况这浑身“养尊处优”的气质是骗不了人的。

    “听说是柳老爷取的。”范渺渺摇了摇头,说她也不知道。但对他摆出的棋局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晏庄在新亭终日无聊,这会儿以为遇上知音,也打起精神,严阵以待,与她对坐蒲团,手谈残局。

    ——好吧,完全是个臭棋篓子!

    晏庄忍不住叹气,伸手打乱棋子,邀请她到屋中上座:“够了,够了,柳小姐,不必周旋,请直接进入正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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