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六掌柜他们研究配方,首先要从瓷土入手,土壤中所含杂质,是影响烧成的重要一环。这些日子,他们派人四处采土比对,进展不佳。范渺渺问过六掌柜,原是新亭地势的缘故,这里多山地,临水又潮湿,露天开采要看天吃饭,往常各大窑口都在非雨季时集中采土储存。现在虽已是深秋,夜里雨水却多,不便做工。

    好不容易连晴几日,范渺渺跟柳令襄打过招呼,只说到城外散心。

    柳令襄知她近日忧虑,宽慰说:“疏解心情也好。”又道,“你一个人多没趣,我该陪你的。”

    范渺渺笑说:“你大忙人一个。”

    柳令襄哂一下:“嗳,忙来忙去,也不知在忙什么劲!”

    那日商会议事之后,三家的态度还未分明,但是迟早的事,因此柳令襄暂时搁置没理,一头扎进满满当当的订单里去,和往来订购瓷器的客商喝酒、谈生意。两人在游廊下分开,柳令襄赴宴招待,范渺渺则乘马车出城。

    南地入秋后,满目仍是绿油油的树木,只有风声凄切,刮得面颊又冷又干。牵云跳下马车,伸手再摸摸脸,担忧地看向范渺渺,问:“小姐,咱们是要登山去吗?”

    “随意走走。”范渺渺含笑说道。

    她想着前世的经验,今日可以当做视察水土,四周都看一看。城外地势高,风很紧,道上行人低头赶路,只有她们主仆两人优哉游哉,时而驻足,时而奔走。大半天过去,牵云走不动了,范渺渺也自觉乏力,微微喘息,她沉思片刻,问听差:“前方有酒家吗?”

    柳府听差应道:“前方杏花里,有一间小茶馆。”

    范渺渺点头说:“我们去那里歇脚,讨杯茶喝。”听见牵云欢呼一声,又笑,“你平日多加餐饭,也不至于走几步路就这样累。”

    牵云闻言低下头,忍不住伸手理理衣襟,委屈道:“吃多了,尺寸总要改,‘新衣裳做得比小姐还勤’,金妈也会念叨。”

    范渺渺道:“我替你说她。”

    牵云想了想,还是摇头,道:“胖了也不好看。”

    范渺渺一笑,她才十五六岁,已经到注意美丑的时候。不过,范渺渺不很赞同:“胖也有胖的风韵,前朝有位很得宠的贵妃娘娘,在画像里就是丰腴的形象。”

    “她是美人吗?”牵云惊讶。

    范渺渺就笑:“当然是了,可以见得美丑与胖瘦完全是不相干的。”

    主仆间闲聊故事,不知不觉走到了杏花里。杏花开在春月,与秋冬不合时宜,故而此时入眼的景致,满是萧条凋敝之感。有乡人在路旁开了一间小茶馆,外搭凉棚蔽日,权作游客歇脚的地方。但这时候也冷清得很。

    范渺渺与牵云走进去,环视一圈,发现店内只有一位客人,他头戴帷帽,背靠而坐,两把雨伞竖立在桌旁。

    范渺渺心想分明他是一人,怎么带有两把伞?

    这样一好奇,不免更留神,以目光打量他。牵云寻了店角落里的一桌,范渺渺走过去时,正巧帷帽客人也闻声看来,不知为何,她呼吸一紧,心跳竟然渐渐跳快,好像一簇一簇的烟花在心口间绽放。这样的欢喜来得莫名其妙,因为这人始终戴着帷帽,幔子垂肩,白纱沉沉,怎样探究也看不清他的相貌。

    范渺渺一时蹙眉,站在原地,不解地与那位帷帽客人相视。她知道,帷帽下的他也正在望着自己。

    莫非是柳衔霜旧识?

    “小姐,快来坐。”牵云将桌椅擦干净,呼唤她过去入座。

    范渺渺稍稍将目光挪开,以作回应,再回头望向那位帷帽客人时,只见他也已经将头转回,伸手斟茶,随即送入帷幔之下慢饮。

    趁他掀开幔纱的时候,范渺渺突然鬼迷心窍一样,偏头往里望了一眼,他有所察觉,目光也向她看来。这是两人第一眼的相逢,心尖上的跳跃像是在欢迎老友,然而彼此错开目光后的一瞬间,他仍然独自饮茶,对她不屑再顾。

    如果是旧相识,为什么他不理会?

    牵云问道:“小姐,口渴了吗?”

    范渺渺收回目光,点头道:“叫一壶茶。”

    店主人过来听见,问道:“小姐要喝什么茶?店里多半是本地茶,不过烹煮手法不同,有粥茶、末茶、点茶,散茶也有,各自风味不同,全看小姐喜好。”

    范渺渺一听,倒有些惊讶,没想到这家店小,店主人却懂不少烹茶方法。要知道时风已然大变,百年前末茶、点茶之风盛行,而到如今,家家饮以散茶,即直接将茶芽或茶叶在碗壶中沏着喝,甚至皇帝也明文规定,禁止民间碾揉高级茶饼,变相地消亡了末茶、点茶之法。

    在柳府就没人知道点茶。幸而范渺渺从来不是茶痴,没有许多讲究,在喝过几次散茶以后,虽觉味淡,但念在确实简单,招待方便,也就入乡随俗了。

    范渺渺向店主人点头:“给我上一壶点茶。”手指牵云和店外随侍的听差,“给他们沏散茶。”

    在等茶的间隙,外面天色骤变,乌云压顶,大有白雨跳珠之势。牵云忧心忡忡,想赶紧回城,又很怕瞬息之间落下雨来,淋她们个落汤鸡。问过店主人,店内又没有存伞。

    范渺渺索性坐定,支起脑袋,仰头看天边黑云翻墨,闻着空气中若有似无的草泥气息,十分惬意。

    正惬意着,那位帷帽客人拿伞起身,丢了碎银在桌,转身离去。他拿走一把伞,遗漏一把伞,牵云见状,张了张嘴,转头见范渺渺并未察觉,不吭声了。

    天空中有雷声炸开,耳畔轰隆隆一阵,雨点如帘降下。那位帷帽客人撑开雨伞,披风戴雨,向青山深处走远。

    范渺渺看着他的身影,怔忡许久,问道:“牵云,你认识他吗?”

    牵云纳闷地想了想,摇头。范渺渺却说:“你再仔细想想。”牵云只好绞尽脑汁搜寻脑中记忆,结果依旧一无所获:“小姐,我真不认识他,你见过他吗?”

    范渺渺也摇头,照说牵云向来与柳衔霜形影不离,没道理不认识柳衔霜认识的人。然而心中悸动是真,他与自己自是谈不上因缘,只能是与柳衔霜有旧。不过眼下倒也无须纠结,很显然那位帷帽客人对曾经的她也不欲相认。

    “小姐,他落下一把伞。”牵云过去拿了伞,小声提醒她。

    两把伞并放在一块,不见得会大意忘记。范渺渺疑心又起,觉得这个人浑身谜团:他到底是谁?

    “小姐不知道哩。”店主人端着新茶过来,“这位客人今早自远方而来,独坐饮茶,消磨掉这半天时光。”

    刚才分明一直是晴天,他却带着两把伞,范渺渺因而问道:“他在等人吗?”

    店主人亲自为她斟满茶:“瞧那样子像,但也不像。”

    牵云咕哝道:“什么像不像的,打哑谜呢!”

    店主人笑应道:“说像呢,毕竟他只身一人,却带着两把伞,说不像呢,我看他坐定之后一动不动,平白消磨半天,但从不向外张望,哪有等人的样子?不过也奇怪,他不在屋下避雨,怎么反而离开了?”他喃喃自语。

    牵云道:“下雨天,等的人更不会来。也许他心灰意冷,不愿意再等。”

    店主人说道:“但我倒觉得他之前更像在沉吟不定,如今起身离开,想必是心中有了答案。”

    范渺渺笑看他们争论,此时才点评说:“小哥有高见。”

    店主人也不忸怩,向她欠身,谢过赞誉,又说:“既然他留有一把伞,小姐何必拘泥,只管用就是。”

    范渺渺想了想,也点头同意,命听差拿伞离去,再速速驾马车过来接应她们。店内只剩她们主仆两人,看雨无聊,范渺渺与店主人交谈,问他是哪里的人。

    “小哥,你听着不像是新亭口音。”范渺渺说道。

    店主人揖手说:“小姐好见识,在下祖籍北地。”

    范渺渺口中品尝着熟悉的茶味,闻言,不免一怔,道:“北地现在是什么风光?深秋了,叶子该掉完了吧?兴许有些地方都已经降雪了。”

    店主人说是,大概也回想起旧日,笑说:“来了南地才惊奇,原来这里秋冬也有常青树,但对于异乡人而言,到底还是家乡的雪景最好。”

    范渺渺微微一笑,深有感触。从前她居京城,旧时冬日满城堆雪,她与堂妹们在庭院里玩雪,听从嬷嬷的话,将梅花插进雪里,堆出一个梅雪仙人,许愿祈祷,每当这时候她回身,总能看见父亲落了满身的雪站在廊下含笑看她。

    这位梅雪仙人如此灵验,却始终没能实现她最真切的期望。十岁那年初雪,她堆了此生最虔诚的一个雪人,然而已经永远等不回她的父亲了。

    是在灵堂之上,她初见十二皇子。父亲是肱骨大臣,他的葬礼,朝廷自然有一番表示,皇帝也派了最疼爱的小皇子来。他在棺前一板一眼念着皇帝哀思,途中却偷瞥来许多眼,也许只是因为她总是抽泣,害怕她哭声太大,打断圣旨不敬。最后当然没有。

    宣告完哀旨,大人们披星戴月拥着十二皇子离去,经过她时,他脚步一顿,特意到她面前作劝慰之语。

    小小一个人,根本大不了她许多,却语重心长劝她要节哀,保重身体。小小的渺渺望着他只顾发怔。见她不回应,他也不以为意,向她点点头,怜悯一笑,这才负手离开。

    这一幕,在她心中很久不忘。再相遇时他却全然忘记了,只记得她是燕王妃表妹,所以十分客气相待。

    这种时候往事无端涌上心头,全怪那旧京落雪,陡然叫人思景伤情。但范渺渺心想,或许也是她太多年没见过雪的缘故——自从守陵,她再没回过京城。现在听了旁人三言两语,竟呆呆记起许多往事,甚至兜兜转转,总还要想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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