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年时访亲走友,方才发觉柳家的亲戚实在不少,还有许多与她们沾亲带故的人,也都赶着热闹来府上拜年。柳衔霜年纪虽小,辈分却不必说,竟没一个越过她的,范渺渺只好成日端坐于上席,望着一个个磕头的脑袋兴叹。她安慰自己,好在她实际年龄不小,受他们一拜,也不算坏了功德。

    接受他们的觐见和问候,没想到也是个苦累活。兀自坐了大半天,范渺渺浑身都感觉不舒服,柳令襄路过见到,支使秋水拿赏钱去打发了。等到人散尽了,才慢条斯理地走进去,嘲笑说:“往年你最会躲清闲,怎么今年倒心软了,硬着头皮也要接见他们呢?”嘀咕一句,说她就会自讨苦吃。

    范渺渺说道:“今时不同往日,柳家没有以前如意,他们还肯来,至少心地不坏。”

    “来一趟不亏,府上不仅要管他们一顿好饭,还有银钱拿,要是我呢,我也来。”柳令襄撇嘴说,“他们哪里看得清楚形势?只道柳家还和从前一个样呢。”

    升斗小民,何必与他们计较。范渺渺笑道:“不管怎样说,都是亲戚,日后或许有要请他们帮忙的地方。”

    柳令襄看着她,忽道:“你真是,我都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

    “是好话,还是坏话?”范渺渺笑道:“不好的话,干脆就别讲了,大过年的,小心金妈她们听见埋怨。”

    柳令襄说:“依我看,现在就算是当面讲你的坏话,你也完全不在意了。奇了,原来信佛真可以改性情吗?那改天我也要去拜一拜,免得爹爹老说我猴急。”

    范渺渺就笑:“那你是真不诚心,分明上回还拜财神爷,这回就换去拜佛祖,岂不是乱套了吗?”

    柳令襄道:“神仙们只管各司其职,我也只管拜我自己的,这也叫乱中有序嘛。”

    两人随意说笑,作别后,又各自忙各自的。来到元宵这日,本来和柳令襄约好一起到街上看花灯,却临时接到了十一皇子的邀请,据说他借了陶大人名下的秀园做东,要请新亭官商齐聚一堂观灯。观灯虽在夜半时分,但宴席早开,柳家人一早坐了马车赴宴。

    柳千亿久病以来还是头一回出门,轮椅刚下马车,就见十一皇子专派了人在门前迎候,极显重视。范渺渺与柳令襄则去了后院,与小姐们寒暄。

    庭院中摆满了新花,时令不早,许多还没开,只有腊梅一枝独春。许多小姐、丫鬟们正簇拥着陶子莹赏评花草,其中不少熟悉面孔,都是那日赛马见过的。嬉嬉笑笑之间,陶子莹从花丛中见到她们来,赶忙含笑走过来相迎:“柳家姊姊来啦。”

    范渺渺和她互相问候过,陶子莹牵起她的手,故作惊叹,嗔道:“你的手怎么这样凉?快进屋中暖和暖和。”说着,连花也不赏了,牵着她的手就往屋中去。范渺渺见她丝毫不理会一旁的柳令襄,心想,这还是在为之前赛马出丑闹别扭。

    回头再看柳令襄,她倒是见怪不怪,还弯身去逗花枝。范渺渺只好笑笑,随陶小姐进屋,屋中烧了地龙,一进去,先就有几分热气,小姐们都除掉外袄,脱了鞋围坐在榻上聊天。陶子莹今日算半个主人,一切都围绕着她说话。

    没一会儿,柳令襄也和别人一起进来了。一位小姐忽道:“听说除夕那夜,令尊大人请了皇子殿下过府守夜,陶姊姊,你与殿下相处半夜,都讲过什么悄悄话?告诉我们好不好?”说完,故意去看柳令襄的反应。

    陶子莹打她一下,嗔怨道:“嗳呀,你们胡说什么,我与殿下什么也没讲的。”

    “肯定讲了,不好意思说给我们听。”

    背人时要矜持,但如今嬷嬷们都还在屋外嗑瓜子,根本没空管她们,同龄的小姑娘们讲起体己话来,自然大胆许多。小姐们都捂着嘴笑,眼睛滴溜溜地转,一会儿看看陶子莹,一会儿看看柳令襄,只管瞧热闹。但柳令襄始终是面无表情的,范渺渺见状,伸手过去,握住她的手。

    陶子莹含笑道:“说了没有,就是没有。”

    “陶小姐,殿下多年前曾来过新亭,说起来你与殿下也称得上是青梅竹马了,时隔多年再见,难道就没有贴心话讲一讲吗?”

    陶子莹看了一眼柳令襄,倏忽笑了,说道:“令襄小姐才与殿下称得上是青梅竹马,我年少时不过只和殿下见过寥寥几面,他哪里就与我相熟了?你们真的不要再乱讲了,给人听见不好。”

    她忽然这样子,小姐们一时都很新奇,连柳令襄也扭过脑袋,纳闷地望过去。她们两人因为年纪相当,一向爱做比较,不过陶子莹自恃是官家子女,琴棋书画样样都会,总觉得要比她矜贵许多,平时连姿态都是趾高气扬的,柳衔霜从前虽然跟她玩在一块,其实常常被当做陪衬,柳令襄知道,她们并非真的关系亲昵,这位陶小姐不过一向是借着这位姑奶奶的辈分压一压自己,讨一两句口头便宜。这会儿不知怎么地,听见人家拿她和殿下打趣,又突然要撇清干系了。

    有与陶子莹关系好的,笑嘻嘻地解释说:“她呀,一整晚都与人学曲去啦,哪还有什么心思理会什么殿下呀?”

    有位小姐惊奇道:“早知道陶小姐琴技出众,陶大人曾为你延请许多乐师,他们都称无才教你,辞退了西席之位。不知现在从哪里来的名师,能够担得起陶小姐你的老师呀?”

    她的话固然有抬举的意思,但也叫陶子莹欣喜不已。陶子莹捂帕在唇边,笑说:“也不能算老师啦,是我听他夜半吹笛,好似一首古曲的残调子,便冒昧出了头询问。这几日反正过节无聊,便与他一边查古籍,一边补全了谱子——倒不如说是互相请教。”

    范渺渺突然心中一动。

    “是哪一位呀?这样神秘,我们都认识吗?”

    陶子莹倒也不藏着掖着,含羞一笑,直接说道:“你们也认识呀,那位太子门人,庄先生嘛。”又道,“说起来,他还救过我一命呢,要没有他,你们现在可见不到我了。”

    没去围场的小姐们一听,兴趣来了,围上去追问缘故。陶子莹含羞低头,慢慢将涉险那日的经过如实讲来。明知最后有人英雄救美,但在场所有的人依旧听得一惊一乍,很为她担忧。

    范渺渺没有动,端起手边的一碗茶,慢慢饮了。原来除夕那晚上他也不孤单嘛,良辰美曲,佳人相伴。其实像他这样的人,在哪里都很受欢迎,她早就知道的。这时候,柳令襄突然捏了捏她另一只手,范渺渺抬眼看去,令襄小姐看向她的目光饱含同情与安慰。

    这边闲话未了,那边宴席开了,小姐们结伴过去,路上正撞见晏庄陪着十一皇子上席。为免得她们特意过来拜见,十一皇子慢走几步,想让她们先行,谁知陶子莹也缓了几步,故意在他们跟前停下来,先跟十一皇子问礼,随后笑问晏庄:“先生的曲谱补完了吗?”

    晏庄点头,说道:“多谢小姐相助。”

    陶子莹笑道:“先生客气,残谱难得一觑,应当是我感谢先生,带我开一回眼界。”

    他们径直讲话,好似完全不将旁边的人当回事。柳令襄忍不住撇嘴,出声问道:“什么曲子,值得你这样稀罕?”

    陶子莹不怪她的冒昧,反而抿嘴一笑,答了一个曲名。

    十一皇子惊讶道:“此曲传闻乃庄王之作,但曲谱遗失百年,已成绝唱,先生是从何得来的谱子?”

    晏庄就道:“偶然淘到的一本残谱而已,仆闲时吹奏,要不是陶小姐见破,还尚不知道是为庄王所作,实在惭愧。”

    范渺渺不禁微笑,转过脸去。他们还在继续这话题,忽然,陶子莹说道:“纵使殿下博识,想来也不曾听过这曲,小女不才,自请在宴席之上为殿下助兴,弹奏一曲。”她飞快地看一眼晏庄,低下头去,脸上绯红一片,小声说道,“不过我未熟悉曲调,不如请庄先生与我合奏一曲,倘若我不经意拖了节奏,也好请先生缓调等我。”

    醉翁之意不在酒啊,柳令襄冷眼一哼。再看向范渺渺,却见她独自落在后面,低头抱着手臂,似在看别的什么。

    晏庄闻言,愣了一愣,随即婉拒:“陶小姐何必自谦,我这双手如今未必跟得上小姐的琴音,就不要出席献丑了。”

    陶子莹自觉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向他发出邀请,谁知当众落了面子,不免十分委屈,咬着唇,含怨看向他,他却自顾转过头,再不言语。

    柳令襄忽而一笑,说道:“人家不愿意和你合奏,你何必强人所难呢?”她一向是不能忍受委屈的性子,从前事涉十一皇子,她认为自己在陶子莹面前自惭形秽,才甘愿不吭声。但如今陶子莹移情别恋,与她无碍,她便没什么好顾忌的了。况且,晏庄不是别人,在她看来,他和她们姑奶奶之间,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却被陶子莹平白搅和一阵——就别怪她说起话来不饶人了。

    这一下,好几位小姐跟着捂嘴笑。陶子莹一时情急,问道:“那么令襄小姐,你可敢与我合奏一曲?”她笃定柳令襄琴棋书画马马虎虎,一定不敢强行出头。但她错在不该在十一皇子跟前激将。

    柳令襄自重逢以来,便察觉自己面对十一皇子总是怀着一种很卑微的心境,怕他过于情深,又怕他只是利用自己,怕这,怕那的,才老是板着一张脸,不愿显露自己的心意。这时,陶子莹先提出建议,她若不应,又很怕他会小瞧了自己。想到此,柳令襄断然道:“合奏便合奏。”

    还是范渺渺清醒些,抬起头,伸手拉她的袖子,低声说道:“未显世的古曲,你如何会弹?”

    陶子莹飞快地说道:“我这里有全谱。”

    范渺渺一怔,心想,这不是刻意叫人出丑吗?新手弹新曲,哪怕贵为国手,也很难做到。何况柳令襄也许不会弹琴,要知道这半年来,她可未曾一次见到柳令襄肯安安静静坐下来,抚琴弹曲,说不定连简单的旋律也弹不连贯。

    谁知十一皇子笑道:“既然有全谱,那就请柳小姐与陶小姐合奏一曲,让我们大家都开开眼界,也听听昔日的庄王绝唱。”

    十一皇子一锤定音,这件事就算是说定,立刻有人去布置场地。范渺渺很为柳令襄捏一把汗,柳令襄却冲她一笑,还眨眨眼睛。

    来到前席,各人散开,自找座位。没一会儿时间,她们要合奏的事就已经传开了,小姐们坐在屏风后面,叽叽喳喳议论不停。范渺渺低声问柳令襄:“你要不要提前准备一些?”

    柳令襄说道:“没有必要。”

    范渺渺见她成竹在胸,也不知打着什么主意,只好不去管她。闲坐这一会儿,远远见到陶大人也过来了,一旁还有鲁老板、陈老板跟着,过来先问候十一皇子,随后几人就站在那里谈笑半天。

    兴许听说了两位小姐之间较量的前因后果,柳千亿骤然看来,微微皱眉,很不赞同的态度。范渺渺也转过头,想要再作劝说,却没见到柳令襄的影儿。一问,说刚才有人请,她暂时离席了。

    范渺渺也没放在心上,随手拣些果、枣来吃。吃着吃着,目光竟又不自觉望向了某人,这时十一皇子已在上席入座,陶大人几人也分别落座,场上渐渐安静,而他随便坐于下首,自娱自乐地拿指尖摆弄瓜果。

    分明你自己作的曲,惹起了此间风波,你却好似浑不在乎一样。范渺渺这样想,不禁多看了他几眼,有点怀疑他故意使坏。

    不多时,陶子莹抱琴出来了,范渺渺恍然发觉,柳令襄迟迟没有回来。她别过头,叫牵云和秋水去找,回来却说四处都没见她踪迹。席上有人渐渐不耐烦,陶子莹于是也提议请人去催一催,十一皇子含笑抬手,只说不急。

    既然殿下都不着急,那么还有谁敢置喙?陶子莹孤零零一人被晾在了庭中央。范渺渺却起疑,心想以令襄小姐的性情,绝不至于怯场至此,不禁往十一皇子那里一望,只见他一边惬意饮茶,一边与陶大人闲话,察觉到她看来,微微一笑。

    看来人是被十一皇子叫去,藏了起来。连她都能感觉到陶小姐的坏意,十一皇子自然也能够,此举大概就是要借机敲打有心人吧?但柳令襄未必认同他,因为怯场不出不见得好过当众丢脸。

    庭中央的陶子莹也醒悟了,脸上慢慢轰红一片,握着琴把的指尖不觉用力,惨白如雪。这样收场,未免太使人难堪,范渺渺想了想,吩咐牵云寻把琴,自己则理襟起身。

    她走到场中,道:“不如由我献丑,弹奏一曲,权当做抛砖引玉了。”

    陶子莹没想到她乐意引麻烦上身,愣了一愣,方才问道:“柳姊姊要弹哪一曲?”

    “愿试古曲。”

    陶子莹点头示意,她身边的丫鬟便将谱书捧到面前。范渺渺抬手翻了几页,心中便了悟了,随后再信手弹了几个音——不出所料,这双手不是弹琴的手。但她却没有丝毫迟疑,磕磕绊绊地依照心中的旧谱缓缓弹奏,音准,调不顺,一首传闻中激昂的曲调被她弹成二胡咿呀。席上议论声纷纷。

    陶子莹愈听,面色愈加铁青,认定她也是来作乱,几次想要奏琴打断,却被陶大人不赞成的目光制止。十一皇子停了喝茶,微笑闭目而听,心中想道输人不输阵,难怪此刻柳令襄要怨他。李帘静迟来,这时用打量的目光看向范渺渺,暂未入席。而晏庄却低着头,望着自己的十指,难得面上显露怅惘的神气。

    他记得她是擅弹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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