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此言骤出,饶是徐公公自恃人前稳重,也一时震惊,讲不出话来。其余的人更是面面相觑,轻易不敢接茬。晏庄面上微笑不变,心中却很不屑,心想,一早预备好了炸药,不就等着此刻吗?现在竟还装模作样。

    往旁一瞥,范渺渺面色苍白,蜷缩着身子,极其无助地站在那里。晏庄眉头一皱,刚察觉到她似乎有些不对劲,她漆黑的眼珠就蓦然一动,直勾勾朝他看过来。还未解其意,下一刻,她的身形微微摇晃,眼看快要跌倒在地,晏庄不及思索,闪身上前接住了她。

    这一变故,使得众人大吃一惊。大掌柜赶紧上前探看,又是掐人中,又是替她做推拿,半晌后,范渺渺方才幽幽醒转来。

    徐公公面露关怀,问道:“柳小姐,你感觉怎样?”

    范渺渺静了一会儿,慢慢点头,说道:“劳您关心,我还好。”她勉强支撑起身,想站起来,不料实在浑身乏力,险些再次跌倒。是晏庄搭住了她的肩膀,扶稳了她。“你稍微缓一会。”他道。

    徐公公也赞同,说道:“柳小姐多歇息片刻吧。”接着又说,请她到陵园外城暂作休整。

    范渺渺少不得推拒一番,最后说道:“兴许是这几日受了些惊,夜里又睡不安稳,所以着了凉。”说着,她面露赧然,低声道,“徐爷,我在这陵园之中待着,总是觉得心慌气短,喘不过气,大概是我体质的缘故,抵受不住陵中子时阴冷的风。”

    大掌柜便道:“小姐,老奴陪你过去窑址那边。”

    “大管家,事务未尽,你该留在这里,听从徐爷的安排才是。有常侍从在,安全完全不必担忧。”范渺渺不小心碰到了晏庄的手,便索性将手搭在他的腕上,借力站起身,向徐公公微微福身:“当然,一切还请徐爷定夺。”

    徐公公见她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多半昨夜受了惊吓,一想到此立即向晏庄瞪去一眼,全怪他讲那鬼话。想她如此留在陵中也是拖累,便将头一点,说道:“去吧,留在窑址那里好好休息,回程时别走散了。”

    范渺渺缓了这半晌,精神稍微好转,自己可以站稳当了。因此,她松开了一直紧紧握住的晏庄的手腕,转头向常灼刀点头示意,又与梁聍、大掌柜一一告辞,随后朝着陵园外面缓步走去——并不留情,多看晏庄一眼。

    感受着腕间留下的痛感,晏庄脸上不作声色,仍与徐公公重议炸陵一事。梁聍一路上常常附和徐公公意见,这时却显得犹豫,说道:“此事恐怕做得不妥。”

    晏庄也改了口,说道:“其实找到这里,徐爷已是不负所托。毕竟王陵始终就在这里,长不了腿,凭空跑掉。不如徐爷先回去复命,来日得了请示,再来一趟,倒是不必急于这一时半刻。”

    好话坏话,都尽给他说完了。然而徐公公知道,炸陵也好,回去复命也罢,眼下全看自己的主意。只是,这决定并不好做:在场的几人,那庄先生是太子心腹,而梁聍,他也心知肚明,是英王派来的先锋。显然这两人此刻都不同意炸陵,他坚持一意孤行的话,若真出个好歹,回去就等着被群臣攻讦罪行吧!那时候只怕连皇帝也救不了他。

    徐公公在转瞬间拿定了主意,决意先保全自己:“庄先生说得有理。”

    晏庄提醒他道:“趁着白日未尽,徐爷快些叫人丈量王陵规制,制成图纸回去总有个凭证,不能算是口说无凭。”

    商定回程安排,徐公公一下子轻松许多,望着晏庄和梁聍,笑道:“有你两位见证,难道还是口说无凭吗?”虽这样说着,徐公公依旧不敢大意,命带刀侍卫四处散开,将王陵内部布局绘制成地图,以便日后重访。

    夜幕渐渐降临,他们几人又回到外城神道上扎营休宿。营地上只有星星点点的火光,风拂过时,火影乱了一地。

    夜里轮值守备的侍卫不多,其中一人误以为自己看错,忙揉一揉眼睛,拍起另外一人,疑惑问道:“你刚才有瞧见什么鬼祟的影子吗?”

    那人答道:“嘘,别惊扰了大人。这里哪有什么人影?”

    “难不成会是庄王的鬼魂来诉说冤情?”

    那人闻言,低低笑出声来:“莫非你和柳家那小姐一样,给这陵中鬼怪吓破了胆子?”

    晏庄掩身在草丛间,纵使听见身后的打趣也无动于衷,只是悄无声息地潜入内城。他回想范渺渺的异样,好像身处王陵中时,她就常流露出害怕、胆小的情绪,要不是晏庄知道她的底细,险些就被骗过。在今日晕倒之后,她的说话也仿佛一直意有所指,而当自家掌柜提议护送她离开时,她竟会毫不犹豫拒绝,选择了常灼刀。

    她是知道常家与他的关系的,晏庄在脑海中凝神细想她的话语,慢慢咀嚼:她话里提示过子时。

    可就算她约定了时间,见面的地址又会指向何处呢?晏庄低头苦思,想到她似乎特别提过害怕陵内的阵阵阴风,于是便竖起双耳,留意风声,忽听见声声钝响,抬眼望去,只见献殿的陈旧殿门在阴厉的夜风中,轻微的摇动,发出一声又一声钝响。按理说,在这寂静的王陵之中,任何细微的声响都会显得尤其清晰,但也许因为他们昨夜已很熟悉这动静,所以竟无一人察觉到异常。转瞬间,晏庄便恍然大悟:

    子时,

    献殿。

    复而走进献殿。月色如水,清晰照见殿内景象,晏庄环视四周,最后在庙碑前驻足,读他自己的墓志。石刻上铭文足有百余字,全以正楷镌刻,道出他生平的尊贵与在世时的克胜之功,对谋逆事自然是一笔带过。然而在铭文后的颂词中,却哀叹他入歧途,误性命,不无可悯。

    晏庄脸色沉静,读完,并无太多感触。面前忽有幽幽的光亮传来,一双脚从庙碑后悄无声息地走出来,烛火照亮她的身影,隐隐绰绰只瞧见是极纤细的身段。晏庄应光抬头,只见柳衔霜的脸从黑暗中转出来。

    她有一双秀气的眼,眼尾轻巧地上翘,有美好的弧度收梢。当她轻抿唇腮时,脸颊两侧可见微小的梨涡。这是柳衔霜的相貌,柳眼梅腮,并不见得媚俗,而如今衬了她的内底,更一日显一日的沉稳安静,少了俏意。

    此时她低眉顺眼,正轻声说道:“王爷,请随我来。”

    她的声音极低极低,掩在风中叫人都捉不住,但偏偏他听在耳里,连胸腔内都震了一震。两人虽对彼此身份一向心照不宣,但从没听见她唤起过旧日称呼,此情此景,骤然听到这陌生的称衔,晏庄只觉得有无数热流从四肢飞快地涌入骨骸——说不尽的酥麻。

    他不知道范渺渺也是同样的震撼。一旦将称呼呼之于口,他们之间似乎又隔着身份的尊卑,与从前那样求而不得的酸苦滋味。因她喜欢过他,所以她卑微,不得不抬起下颔,微微仰视着他。

    这样的心境,使她感到很难为情,要知道自己两世为人,竟还会有做小姑娘时的娇羞,简直离奇,如果叫他窥破一星半点,只怕也要笑掉大牙的。范渺渺不敢与他直视,匆匆转了头去,引着灯烛,为他带路。

    密道在庙碑左侧第三根殿柱后面,范渺渺打开机关,当先走了进去。密道内视线不好,晏庄只能前后脚紧紧跟着,她手中的微弱的灯烛有时会使两人的影子交缠,但又很快分离。然而她的注意力却并不在脚下,只是偶尔稍稍偏头,提醒他小心脚下的碎石。晏庄望着她的背影,心想,不知她看没看见两个人影子倚在一块的景象?

    这念头一出,先叫他自己吓了一跳,因为在这样的场地和时候,这般想法着实不成气氛。晏庄连忙甩掉胡思乱想,静听她时不时的喁喁细语。

    “陵园初建时,因多一层考虑,所以将陵寝墓道设置在献殿内部,不再另起封土。”范渺渺委婉道。实际上,不必她迂回解释,晏庄也洞悉,此举多半是怕有人恶意毁墓。

    范渺渺不再多说,带他来到密室尽头。那里立着一张香案,案上摆着一顶香炉和一些零散的香火,有蜘蛛在这里落网,弄得灰扑扑的。香案背后,则是一扇重门,重门厚重无华,其上隐有风雨斑驳。

    “曾经有一年大雨,连下数月不歇,所以这里也浸了些水进来。”范渺渺转头,说道,“你也瞧见了,陵邑周围廖无人烟,已经落败,这王陵之中也着实够冷清,并没有什么宝藏可言。”

    晏庄只是不语,径直走上前去,双手抵在重门之上,用力一推。

    “你究竟要做什么?”范渺渺怛然失色,脱口而出。

    晏庄依旧不语,先是搬开面前的香案,随后从腰间取下一把锋利的匕首,他将匕首插入重门的缝隙中,上下划过,没找到锁扣,便自知行不通。但随即,他又拣起底下的尖石,在范渺渺更吃惊之前,猛地砸向重门。

    范渺渺不可置信地瞪大眼。

    一下、一下、又一下。

    钝响在寂静的密道中格外清晰。

    一下、一下、又一下。

    范渺渺极力劝止他,说道:“墓室之中虽有陪葬,珍贵些的,无非就是部分金银器皿,但你前世已经司空见惯,对你,委实谈不上是宝藏。而你如果仅仅只是求财,依你的本事,分明可以轻易做到,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反而不算明智。”

    晏庄瞥了她一眼,淡淡说道:“你不会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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