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她们两人在寺内闲逛,柳令襄明显心不在焉,一会儿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一会儿又低头踢道上的石子。范渺渺对她的心事了然,却故意问道:“令襄,何以你突然情绪不高?”

    柳令襄慢半拍地回过神,说没有的事。

    她不肯说就算了,但范渺渺猜测或许是因为郑贵人,据她所知,郑贵人正是十一皇子的生母。

    今日郑贵人也来古刹礼佛,这时机未免太巧。范渺渺若有所思,问道:“你是如何与谈尚书认识的?”

    柳令襄回忆着,说道:“当日柳家献瓷,留在京中听候,因数量不足,全府上下本来惶惶不可终日,有一日,谈尚书忽然带来太后旨意,说宽恕柳家之罪。后来听说,是谈尚书在宫中力劝太后娘娘,不可降罪柳家,因此我到京之后,奉爹爹之命,宴请她做客,多谢她在太后面前为柳家美言。”

    范渺渺说道:“今日与她一见,她确是爱瓷之人,帮助柳家,大概是不忍柳家烧瓷工艺自此失传。”

    “虽然爹爹曾说,即便是没有谈尚书,皇室也不会怪罪,多半就此悄无声息地了了,但得了太后口谕,毕竟不同,不怕他们日后追责。”柳令襄想起刚才,思忖着问道,“你好像不太喜欢她?”

    范渺渺摇头道:“观她行为举止,女子有此抱负,我是很佩服的,何况现在她对柳家有恩,我怎会不喜?只是与这样的大人物见面,你怎么也不提前告诉我一声?白吓我一跳。”

    “是她不要我讲的,她说,知道身份之后,怕你不一定愿意见她。”柳令襄自知行为失了妥当,告歉道,“都是我考虑不周。”

    范渺渺问道:“她要我们帮忙的事,你怎么看?”

    柳令襄说道:“尽力而为就是,但烧窑非经年累月不能出成果,就怕辜负她信任。”

    范渺渺也默许了,本来她是决意要回绝了,但谈蔻于她们有恩情,这恩情便不得不报——她就算是挟恩图报,也无可厚非,但她非但没有,今日反而礼待有加,如此,柳家怎好做那忘恩负义的举动?

    “咦你看,那是谁?”柳令襄忽而牵了牵她的衣袖。

    范渺渺举目望去,就看见碑林深处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是晏庄。“今日真是奇了,到底是什么日子,怎么都来古刹偶遇?”柳令襄小声嘀咕。

    晏庄身侧另有一位小童,大约十来岁的样子,两人一前一后穿行在碑林,一个转角即将消失不见。柳令襄看见,连忙嗳了一声,想要呼喊,被范渺渺拦住了。柳令襄很奇怪,转过头说道:“那是庄先生。”

    范渺渺说我看见了。

    柳令襄仔细端详她的表情,问道:“你与庄先生之间的误会还没有解除吗?”

    范渺渺微笑问道:“怎会如此问起?”

    柳令襄说道:“那时在围场,你们之间的气氛就很奇怪,后来也是。但我以为同去一趟王陵,你们总该和好了吧?不然王陵之行,几十个日夜的相处,如果彼此不能说开,相对时多么难为情呀。”

    “我对他,没法坦荡磊落,所以开不了口。”范渺渺不禁苦笑,“日后别提他了,我已经决心不再和他有任何瓜葛了。”

    柳令襄心中更觉神奇,听她话外之音,两人分明就有别样的情愫,却为何要扼止?转念想到她自己,心知感情的事一向说不准,外人终究无法置喙。她伸手拍拍范渺渺的肩,说不问了。

    这时,谈蔻跟前的丫鬟找了过来,说请她们到攀山塔相见。两人一路过去,柳令襄好奇问道:“攀山塔近日不是不对游人开放的吗?”进寺之初,她曾提出到攀山塔一观,被知客僧婉推了,说是近日修葺,不对外开放。

    丫鬟闭口不言,想到谈蔻的身份地位,柳令襄自觉闭上了嘴,只有范渺渺担忧地多看她一眼。

    在远处,亲眼看见古塔临岩攀山而建,蔚为壮观,柳令襄微微张嘴,十分震骇。由远及近,那种压抑感与撼动感,更是异常清晰。整座古塔乃是全木结构,共有九层高,如直木耸立云端。走到古塔下面,丫鬟引她们登楼,第一层坐落着一尊依山雕刻的巨佛,仰头望去,整座石雕似有九层楼高,雄伟壮观,使人油然而生畏惧之情。

    两人辛苦爬梯到第七层,谈蔻正在此相候,见柳令襄微微喘息,她温和说道:“先歇息会儿。”此时她们站在第七层楼,正与巨佛并肩。细细观摩巨佛的微笑,柳令襄不再感到先前的畏惧了,内心反而觉得阵阵亲切。

    柳令襄向谈蔻道谢,笑说:“今日若不是借了谈尚书的光,我们哪能见到如此景象。”

    “哪怕是我,在这里也绝说不上话。”谈蔻摇了摇头,看着她道,“实不相瞒,其实是有一位贵人想要见你们。”

    柳令襄脸上表情微变,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耳畔听闻谈蔻解释说道:“因平日我不信佛,贵人好奇,问起我如何会现身此地,我如实讲完,贵人似对你们有些兴趣,便说要召见你们。”

    范渺渺看了一眼柳令襄,说道:“我们出身微末,不懂规矩,就怕面见贵人时失了礼数。”

    “贵人性子温和,待人从不严苛,这个你们倒不必担忧,但我仍要多叮嘱你们两句,毕竟贵人身份特殊,你们一会儿记得多留神,少说话!”谈蔻宽慰着,将她们送到第九层,向她们点头,“我就在外面候着。”

    范渺渺牵了一下柳令襄的衣袖,顾忌外人在场,不好多说什么,好在柳令襄明白她的用意,轻轻颔首示意,告诉她知道了。

    两人低头垂眼,跟在宫婢身后进去。

    帷帘之后,郑贵人盘腿端坐于巨佛面前,正在低声诵经。她们不敢打扰,跪在帷帘外面静待,郑贵人念完经,在宫婢的搀扶下起了身,回身望向她们。

    “民女见过贵人。”范渺渺与柳令襄恭恭敬敬,匍匐为礼。

    “看座。”

    宫婢拿来两个蒲团,两人小心跪坐其上。空气中静悄悄的,柳令襄察觉到郑贵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许久许久,不免憋紧一口气,脑袋越发低下,手心也满是汗水。

    “听谈蔻说,今年太后寿典上的‘海棠红’皆是由你二人烧造的?”郑贵人终于收回目光,笑问。

    范渺渺答是。

    “现在年轻的小姑娘,比我们那时,都更有本事了。”郑贵人又问了她们一些有关烧窑的事,一边听,一边含笑点头,随后望向宫婢,宫婢心领神会,捧着一个木盘上前。木盘上,却赫然是两对金灿灿的首饰,一看就知价值不菲。范渺渺与柳令襄相视一眼,对她用意心照不宣,却口称无功不受禄,不敢领受。

    郑贵人见她们固辞,因道:“早从旁人口中得知两位的事迹,一直好奇,不得以见。难得今日古刹中遇到,算是缘分,何况,先前太后赏了我一对盘口海棠红瓶,我见了十分喜欢。世间女子立业,本就不易,收下吧,只当作我对两位的赞许。”

    柳令襄心里别扭,即使郑贵人在言辞上对她们称赞有加,但听她们说到烧窑,那双含笑的眼睛,却殊无一点认同,显然认为女子不该从事如此辛苦、脏累的活计。

    范渺渺怕她惹怒贵人,当先叩首谢恩:“多谢贵人赏赐。”柳令襄醒过神来,赶忙随她一同叩拜谢恩。

    两人却步退出,谈蔻上前来迎,见到她们获得赏赐,虽有些惊奇,却并未多问。

    范渺渺说道:“今日有些累,谈尚书,恕我们失礼,先行告辞。”

    谈蔻表示理解,与她们结伴下楼,亲自送到古刹外,方才止步:“两位小姐慢行,日后我再登门拜访。”

    坐在马车中,柳令襄随着行车的颠簸,身子微微晃动。她低着脑袋,盯着手中的赏赐,喃喃道:“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范渺渺始终觉得今日偶遇,过于巧合,但她没有证据,也不好当着柳令襄的面提起,只劝慰道:“贵人一时兴起,你不要多想。”

    “怎会令我不去多想?”柳令襄并不痴傻,郑贵人今日此举,多半是有意为之,只是不知道,十一皇子是否知情?

    范渺渺看透她的心思,叹道:“你何必为难自己,非要在心中琢磨。其实,事已至此,殿下知情或不知情,有什么差别呢?”

    “有的。”柳令襄吹着窗外的冷风,清醒了些,说道,“倘若他不知情,说明他连自己的母亲,也无丝毫的了解,但那毕竟与我无关,也就罢了;而他若知情,就该推拒才是,因为我与他之间,尚没后话,他母亲为何来讲这么一堆莫名其妙的话?”

    柳令襄表面看上去大大咧咧,实际内心是很敏感的,范渺渺叹了口气。

    “贵人赏赐我们首饰,是以什么样的态度?虽然她借口说是赞许,但你我都知,不是!我看得出来,她心中并未对我这个人,这个身份感到认同,或许,释放好意,只是出于对自己儿子的爱屋及乌……”柳令襄忍不住撇嘴,说道,“但我未必愿意领受这样的施舍呀!可就因为身份天差地别,像今日这样的情形,即使我再不愿,也只能收下,且必须对此感恩戴德。”

    范渺渺问道:“你心中很不痛快,是吗?”

    柳令襄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道:“我脑子里真的很乱,尤其来到京城,我忽然发现,他不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玩伴。他在京中有身份,有地位,往来结识的人,更是我此生绝无可能接触得到的,在新亭时,这感觉还并不怎么明显,但现在我时常觉得害怕,因为我害怕旁人因此看我的眼神,‘烧窑匠的女儿,竟也有这样的本事’,原来不是因为我多么好,多么厉害,而只是因为他,旁人才肯高看我一眼。”

    范渺渺说道:“门第观念,向来就根深蒂固,但是无论旁人怎样看待,并不影响你是你。”

    “我也知道!”然而柳令襄依旧很困惑,紧蹙眉头,自言自语地问道,“但是相爱,不能抛开其他,只是两个人的事情吗?”

    她承认相爱,说明几月以来,她与十一皇子已经解开误会,彼此心意以诚相见。范渺渺谈不上心中是喜是忧,说道:“如果你只是你,他只是他,相爱当然只是你们两个人的事情。”

    柳令襄听懂了,喟然说道:“齐大非偶,说到底,果然还是我贪心了吗?”

    范渺渺有些自责:“都怪我,当初离开新亭,不该同你讲那些话。”想起自己当初劝柳令襄说,若她对十一皇子还有情意,就别将时间浪费在两个人闹矛盾上。那时,完全基于对自己过往怯懦的审视,她很希望柳令襄能够主动把握住幸福,却忘记她与十一皇子之间最大的难关,从来不是相爱与否,而是身份地位。

    柳令襄默然许久,说不是这样:“正因为你劝我,我才知道原来彼此相爱,是很美好的滋味。只不过……只不过我爱着的这个人,刚好有着让我遥不可及的身份。”

    范渺渺握紧她的手,很想劝慰,很想告诉柳令襄,只要相爱一定可以挨过难关,可她自己根本从未试过与谁相爱,那些鬼话,从理智上来讲属实儿戏,如何能够轻飘飘地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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