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范渺渺赶回新亭,已是十五日后。二掌柜亲来码头迎接,跟她描述家中如今情形:“偷窃者俱已捉住,是窑工乔鸿、丘程、谭超、万良四人所为,大爷闻后震怒,下令重罚,终身不许他们再进窑场。”

    还在京中时,柳令襄收到二掌柜与六掌柜的联名来信,说他们近期在清算出窑瓷器时,察觉有遗失,怀疑家中出了内贼,偷偷将异色瓷流于市场上。因联想到异色瓷曾经作为昂贵货币,出现在金石市场数年,柳令襄更是不敢马虎,十分关注留意。

    她还想到一事,同范渺渺说道:“当初,我们托二掌柜去彻查此事,查出很有可能是三掌柜所为。那时府内忙乱,没顾上盘查他,竟也搁置下来,如今依你之见,这件事会否仍是他在悄悄动作?”

    当时正因为柳千亿突然醒转,才暂时没顾上别的。范渺渺想了想,说道:“家贼难防,不管是谁,此事必须要有定论。”

    柳令襄发愁,说道:“无奈我现在轻易离不了京。”

    范渺渺拍拍她的手,说道:“我速回就是,你安心留在京中经营。”

    此时,听闻二掌柜细说经过,范渺渺奇怪问道:“为何不将那四人扭送官府,请官府处置?”

    二掌柜答道:“大爷解释说,此乃柳家丑闻,若是传扬出去,免不了要受天下的嘲笑,也叫同行都蒙了羞。”

    范渺渺沉默,不敢认同他的做法,家法私刑虽然可以使柳家免去许多闲言与麻烦,然而治标不治本,因为瓷器的异常流出已成事实,别家若有心,岂有不知之理?柳家倘若不请出官府公正决断,震慑宵小,敲山震虎,如何表明态度,令人心悦诚服?

    看出二掌柜面有犹豫,欲言又止,范渺渺说道:“二掌柜,眼下只有你我,请尽管直言。”

    二掌柜痛惜说道:“不瞒小姐,丘程、万良两人老奴也认识多年,自老爷创业之初,他们二人就跟随左右,很得倚重。何况,柳家由始至终从不苛待窑工,按他们的年资,勤恳到老,未尝不能安享晚年,老奴实在想不通他们为何要铤而走险,偷运瓷器,哎!”

    “人心不足,也不出奇。”范渺渺慢慢思索着,“单凭他们四人偷运瓷器出窑,我是相信的,但一定还有人在外面接应、销货,不然就算他们运出了瓷器,也是枉自辛苦。”

    二掌柜说道:“老奴也有此意,但大爷已严令,不许再查下去。”

    范渺渺心想,柳令襄此刻脱不开身倒也算是歪打正着,也许,只有自己才最适合出面处理此事,一来,她对柳家家业有过问之权,二来,总不能将柳令襄置于不孝之地,要求她公然违背父命,进行调查。

    范渺渺说道:“此案,必须继续彻查,不过,暂时不要打草惊蛇,暗中调查就是。大爷那边日后若要问罪,只管说是我的主意。”

    二掌柜深深看她一眼,领命而去。

    范渺渺突然回到柳府,赵氏没意料,赶忙吩咐人将惟清院整饬一番。金妈闻讯匆匆而来,先是板着脸教训她未通音讯,径自就去了京城,又转过头,劈头盖脸骂牵云不知劝诫。主仆二人相视一笑,知道金妈嘴硬心软,牵挂是真,都老实站着挨训。金妈训话半晌,突然望着范渺渺的脸,抹泪叹道:“小姐瘦了许多。”别的规训的话,自是不再提了。

    赵氏问道:“小姑回京,何以不提前来信,我也好去码头迎接。”

    范渺渺只笑道:“路上随性游玩,不知归期,便没有先告知。”

    赵氏从不管前院的事情,自然信以为真,见范渺渺满脸倦怠,连忙说道:“小姑舟车疲劳,先行休息吧。大爷那里,我已派人去通知他了。”

    范渺渺将头一点,回到屋中倒头就睡。离开新亭数月,都在路上奔波,几乎没有安眠的时刻,因此她这一睡,痛痛快快睡到翌日午前,金妈来叫她用饭。金妈提醒道:“昨夜大爷来过,看见小姐已然酣睡,便没有打扰。”

    范渺渺停箸思考,问道:“大爷今日出门没有?”

    金妈找人去问,回来说道:“大爷现在在书房。”

    范渺渺心知,柳千亿一定等在府中,要向她询问王陵之行的细节。虽然大掌柜肯定早在信中如实告知了,但在信中需得谨慎用词,小心他人窥视,且一来一回太费时间,远不如当面告知来得方便。

    用过午饭后,范渺渺没叫牵云作陪,独自去到书房,正好她也需要柳千亿给出解释:为何王陵地图明明是真的,他却欺骗了她们?

    “请进。”

    范渺渺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在书房前踟蹰。大概是脚步声惊动了屋内的人,柳千亿自己推着轮椅,过来开了门。

    柳千亿见到她并不惊讶,轮椅后退,再度出声请她进内。范渺渺刚迈进书房,就听柳千亿说道:“小姑一路辛苦。”

    范渺渺说不辛苦,想了想,决定不与他兜圈,直截了当地问道:“但原先我以为王陵之行只是托辞,毕竟地图是假,如何能够寻到真王陵?”

    柳千亿不以为忤,笑了笑,说道:“小姑既然去过那里,就应当知道,地图虽真,但王陵地图的确是假的。”

    他言语拗口,范渺渺苦思半天,才恍然大悟:“你至始至终知道,那张地图所指,是王陵窑故址。”

    柳千亿微笑不答,但不回答何尝不是一种回答?

    范渺渺喃喃道,原来如此。

    “地图柳家代代相传,到我父亲手中,只知道是与王陵窑相关。那时,家中很贫瘠,父亲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想要找到王陵窑,获取‘沧海浮珠’的秘法,从而振兴家业,但是这办法根本行不通,因为父亲接连入山数次,哪怕有地图在手,也对王陵窑故址一筹莫展。后来,父亲意外烧出‘海棠红’,更没有寻找王陵窑的心思了。”柳千亿说道,“父亲沉醉于烧瓷,向来不问外事,但我与他不同,自从常家找上门,我就知道,地图一定另有古怪。”

    范渺渺顺着他的思路分析,若有所思道:“因为常家并不从事烧窑,没有必要因此干涉柳家。”

    柳千亿说正是:“民间虽普遍认为‘沧海浮珠’出自王陵陵邑,也概称它为‘王陵窑’,但由于陵邑的范围太广,且从未见于世,所以并未得到官方证实。为此,我特意请人去探查了常家与庄王的关系,知道常家先祖曾经追随庄王征战天下,常家也一度因为庄王的谋逆之罪而被打压数年。”

    不得不说,范渺渺对他的见地心生佩服:“你竟然单从常家的态度就锁定了王陵的大概位置。”

    “我也并不笃定。”柳千亿说道,“唯一能肯定的是,王陵就在王陵窑附近,不会太远,不然常家不至于坐不住,亲赴新亭阻止。如果说,世上还有谁能够找到王陵,确实只有柳家,然而,大掌柜多次带图前往,都没有找到王陵窑故址的任何痕迹。”

    想到那般鬼画符的地图,范渺渺面露苦笑。

    柳千亿接着说道:“小姑,你该知道,不论地图是真或假,对柳家来说都只是祸害。索性我献出了地图,我想,倾尽皇室之力,要找到地图所指,总不会太困难。届时,纵然找不到王陵所在,柳家也另有一番推脱之辞。”

    “是我误解你了。”范渺渺看着他,问道,“但何以一开始不直接跟我们明说呢?”

    柳千亿苦叹道:“非是不想,非是不愿,只怕隔墙有耳。倘若让皇室知道,他们辛苦筹谋,终究会是功亏一篑,柳家岂有好果子吃?我本只求有惊无险,像是如今,误打误撞竟给你们找到王陵所在,倒在意料之外。”

    范渺渺不语,柳千亿兀自说了半晌,也觉口干,转动轮椅,要到案前喝水润喉。范渺渺见状,过去替他斟满茶水,送到他面前。柳千亿道谢接过,慢慢喝了半盅,斟酌着问她道:“小姑,我听大掌柜说,你们见到王陵窑故址了?”

    范渺渺点头说是。

    “小姑当时可曾留心附近?‘沧海浮珠’乃绝世珍品,若得其秘法,哪怕只有只言片语,柳家也势必更上一层楼。”

    范渺渺闭口无言,迟钝地摇头,说她没有看见。

    柳千亿十分惋惜,一面连连叹息,范渺渺这才反应过来,吃惊问道:“你是怀疑,大掌柜在信中没有跟你讲实话?”

    “大掌柜虽然跟在父亲身边多年,忠心可鉴,但他极度痴迷瓷器,试想,‘沧海浮珠’的秘法若在我面前触手可及,我也经受不住这巨大的诱惑,所以由不得我不去怀疑,小心取证。”柳千亿没有否认,笑道,“比起外人,我当然更宁愿相信小姑,我们毕竟是血浓于水的家人。”

    范渺渺内心复杂,当日造访前身坟茔,匆匆看过“沧海浮珠”的秘法,与她心中默记的只字不差,但她并不愿意它重现于世。出于一点隐晦的私心。不过这点私心,无法与人言明,好在柳千亿没有察觉,简单问过几句柳令襄在京中的情形,便请她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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