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现在更深露重,动身过去查看,显然不妙,没得半夜惊扰了府内,叫阖府上下都不得安睡——为那一件明显子虚乌有的失物。

    范渺渺有些嗔怒,怨柳令襄来信莫名其妙。赵氏做事向来细心,她既然说没有,多半是真不会有。但她转念一想,柳令襄绝非胡闹之人,除非,有另外一人暗中指使。自然而然便想到了他。当然会是他,除了他,还会有谁?范渺渺苦笑,浮躁的心却在这如水的夜里慢慢沉静下来,她不愿也不敢去探究他的用意。

    翌日,照着赵氏的嘱托,范渺渺来到客院春在堂。这里先前晏庄住过,后来常灼刀也住过,他们走后,府上婆子清扫庭院,俱已收拾干净,恢复如初。

    范渺渺去信如实告知了柳令襄,便将此事搁下了。隔了几日,六掌柜到府上相请,问她要不要去看榆次窑址。

    范渺渺跟柳千亿打过招呼,与六掌柜出了门,丁乙负责驾车陪同,向她憨厚一笑。

    榆次窑址离江口不远,据说是李家最好的一处窑口,规模自不必说,连绵的砖瓦房子,蒸馒头似的堆在青山面前,好不壮观。但这时已停窑,没有烟火熏染,没有窑工忙碌,整片天空如死寂般安静。

    到了榆次,才知今日来的,不止柳家,鲁家、陈家也纷纷派了掌事前来。李家的首席掌柜见到范渺渺,似乎很惊讶,范渺渺只是不理会,站在六掌柜身边,听他小声作介绍。

    众人参观了议事堂、工序院子和窑场,都不禁暗暗点头,李家在新亭其实算不上拔尖,但窑场布局另有一种规整的风格,空间利用合理,规划简洁清晰。其他几家看完,都在心中努力记忆,方便自家日后取经。

    李家首席掌柜见状,骄傲说道:“这是我们六少爷的手笔,他认为与其多建新窑,不如提升场地利用价值。”

    众人反应过来,一片赞叹,都说:“进士老爷果然与众不同。”

    背过人时,范渺渺听见陈家一位掌柜很是不屑地嘲讽道:“既然有此天赋,他李六郎何不干脆继承家业,跟他爹一样做个烧窑匠?如今李家可算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瞧他们得意那势头!”

    鲁家的那位掌事,年长些,拉住他说道:“进士老爷,你也胆敢置喙?”

    范渺渺回头望,见六掌柜不吱声,脸上表情却像是对陈掌柜的话深以为然。难得三家一致同仇敌忾,使她稍微有些诧异,私下问丁乙,丁乙低声说道:“李家这些家丁,仗着家里出了位进士老爷,最近都很目中无人,尤其像今日,烈日炎炎叫了我们过来,看过就算,几时可以买卖,如何定价,怎样竞技,一点口风不漏,纯是耍我们玩的呢!”

    范渺渺闻言若有所思。丁乙又道:“可是却不能不来,万一给其他两家抢占了先机,岂不是白白吃亏?”

    范渺渺起先对他的这番忠告还理解不深,后几日,陪着六掌柜又考察过几处窑址后,方才明白过来:李家现在是奇货可居,自然不急,除非三家拿出的筹码使他们足够心动。到了后来,六掌柜也叫她不要去了,因为快要立夏,日头很晒,六掌柜体谅她一个姑娘家,在窑场里来去十分辛苦:“何况去了,也是白去。”

    范渺渺反正无事,待在府内也是发闷,说道:“多看看,总是好的,别人家的窑址,也有许多值得我们借鉴的地方。”

    这日回到惟清院,刚换过家常衣裳,柳千亿叫人请她过书房议事。

    柳千亿对她的行踪也有听闻,说道:“小姑最近连轴视察窑址,无不碰壁,败兴而归,恐怕已经知道,李家不会轻易与我们进行交易。”

    范渺渺说道:“他们待价而沽,也是人之常情。”

    柳千亿咀嚼她的这番话,料她还有言外之意,因此笑问:“小姑有何见教?”范渺渺便将自己的见解全盘托出,柳千亿听后一愣,“要有足够的筹码?”

    “柳家拥有的最大的筹码,无非是‘海棠红’,我们可以让渡秘法给李家,并且要求李家公平交易,将窑址售卖给我们,此后李家无窑,空有秘法无济于事,而我们能扩建窑址,提高‘海棠红’的烧成数量,不失为双赢的局面。”范渺渺请他斟酌,说道,“其实这不算是我的主意,但我觉得眼下可行。”

    柳千亿专注思索,问道:“让渡秘法,柳家就会失去独家优势,岂不是相当于被李家牢牢牵制?他日他们若将秘法转手卖掉,我们如何能够阻止?日后‘海棠红’若烂大街都是,柳家又与鲁家、陈家有何区别?”

    范渺渺看他时而皱眉,时而苦思,笑道:“因此我有一个更胆大包天的办法。”

    柳千亿望着她的笑容,一时发呆,听完她计划,更是沉默不语。昔日小女,只关心过弄妆与钗裙,怎会有如今的见识与胸襟,使他也常感自愧弗如?

    范渺渺不知他心中所想,体贴为他留出思考的时间,准备离开。柳千亿叫住了她,随手递给她一封信:“襄儿从京中寄来的书信今日到了,这是给小姑的。”

    回到惟清院,范渺渺打发走牵云,独自坐在灯下拆信。果不其然,柳令襄信纸第一行,就先向她告罪。

    “我真的不是故意作弄你的,实在是,人家彬彬有礼地登门,一本正经地说要请我替他寻找失物,我总不好一口回绝吧!”

    虽然早知是谁作怪,从她口中又落实一遍,范渺渺也说不清自己心底是什么样的滋味。

    “你们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况?罢了,我反正理解不了,干脆就由你们去,但我娘是很较真的,不找出失物,她多半失眠难安,只好请你自己多多代劳。”

    柳令襄与她才分别不久,尚没有太多的话需要倾诉,因此信上不足百字,范渺渺目光扫过,很快看完。放下信纸,她怔怔坐在椅中,面露困惑与惘然,心思起伏不定。

    ……

    ……

    才过几日,又有柳令襄的信来。门房送到惟清院时,范渺渺刚要出府,怕她有急事,索性就站在廊下拆信。岂料拆开之后竟又露出另一个信封,翻转过来,认出上面的字迹,范渺渺微怔,不禁埋怨道:“怎么又帮他?”

    塞进原先的信封,范渺渺随手交给金妈,抬头看日头已高,连忙与二掌柜出了门。今日是李家首席掌柜相约,他昨日登府递帖时,倒令范渺渺有点出乎意料。柳千亿听说后,劝她不必出面:“生意上的事,小姑没必要出面,白与他们斡旋。”

    范渺渺看他面颊瘦削许多,知道他为此事也很辛劳,有心帮忙,便道:“在这节骨眼上,我实在也很好奇,到底为什么他们要见我。”

    柳千亿劝说无用,就道:“好,我叫二掌柜陪你一起。”

    与李家首席掌柜约好的地方在茶楼,范渺渺到得早,等人的时刻,要了一壶茶,一边听二掌柜禀报道:“小姐,现已查出他们销货的账目。”

    “查出账目,再确定钱款去向,很快就能知道谁才是始作俑者了。”范渺渺对二掌柜点点头,“暗中调查并不容易,辛苦你了。”

    二掌柜说小姐哪里话:“这是老奴该做的。”

    两人说话间,茶楼雅间的门被推开,李家首席掌柜等人簇拥着一位贵妇人进来。二掌柜见到呆住了,站在范渺渺身侧,留意她的神情。

    屋内所有人眼睛此刻都在端详着自己,神色各异。范渺渺不是不知道,面上却不露声色,站起身来,含笑招待:“请坐。”

    贵妇人淡淡看她一眼,先坐下了,往日多趾高气昂的李家首席掌柜,这时站在她的身后,竟也甘愿俯首帖耳,忙前忙后地为这位夫人重新斟茶。范渺渺猜到她的身份,多少有点讶异,但也不惧她来势汹汹,径自往交椅里一坐。二掌柜一乐,赶紧有样学样,也为她换过一杯新茶。

    见她自顾自地坐下,贵妇人脸上微愠,但想到正事,勉强忍住了:“我今日约见你,你可知何事?”

    范渺渺笑道:“太太但说无妨。”

    贵妇人矜贵地道:“我听闻你们都想要榆次那几处的窑址?只要你答应我的条件,那几处窑址便送给你柳家,又有何妨。”

    此言一出,满堂俱惊,就连李家首席掌柜都微微变了脸色。范渺渺与二掌柜交换了眼神,心照不宣,看来这位李太太来之前并未跟谁提前沟通过。

    见她犹豫,李太太道:“怎么,难道你不相信?”

    范渺渺摇头说不是,如实道:“太太给出的价码太高,我怕我要不起,因此要斟酌斟酌。”

    “许久不见,你这张嘴倒是依旧伶俐。”李太太冷笑一阵,顿了顿,才道,“我要你为我儿戴孝守寡,你若答应,今日起李家所有窑址,可尽归柳家所有。”

    范渺渺还未说话,二掌柜马上站了出来,不豫说道:“太太,我家小姐新寡回门,早已经与你们家再无瓜葛,何故要去守寡?”

    李家婆子在旁冷声叫道:“夫婿过世,她不在婆母面前代亡夫尽孝,竟还回到娘家招摇过市,不知礼义廉耻,简直太不像话!”

    牵云忍不了一点,上前一步,骂道:“呸!我小姐年纪轻轻,凭什么戴孝在身,为一个死鬼守寡?”

    “什么死鬼?那是我们家七少爷,你说话尊重些!”

    “人都死了,早下地府了,还妄图想享艳福,也不怕来世折寿!”

    耳边听着牵云与人唇枪舌战,范渺渺心生后悔,想着,早知道该听柳千亿的劝阻,今日不来了。

    见她不惊不怒,事不关己般端茶慢饮,李太太不高兴了,将茶碗重重搁下:“就算是为了柳家,你竟然也不肯答应?或者是说,你早有别的什么企图。”

    本来,范渺渺还不理解这场闹剧,照理说李七郎过世三年了,哪怕李太太始终因为亡子耿耿于怀,也不至于到了此时此刻,方才想起为难柳衔霜,但听到这里,范渺渺总算是领会到一点她的用意了:不为死者,原来是为生者。

    大概是怕她继续纠缠李帘静,索性叫她守寡出家,好与李帘静划清界限?范渺渺摇了摇头,心想不会,柳衔霜自尊心极强,李太太此举,多半只是为了奚落她、讥诮她,以断了她最后的念想。

    范渺渺不卑不亢地说道:“我能有什么企图,还请太太明示。”

    李太太脸色难看,谩骂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的打算,我告诉你,绝无可能,只要我在李家一日,你别想妄图再进我李家的大门!”

    即使范渺渺再好的耐心,眼下也已殆尽,况且再说下去只怕会坏了事。她站起身来,说道:“我尊重太太是长辈,且是一位哀伤过度的母亲,所以不与你争论,今日这些胡言乱语,全当我没听过,告辞。”后一句,她是对着李家首席掌柜而说。李家首席掌柜面色凝重,显然起先也没想到现在会是这般处境,向她点头致谢。

    出了雅间,牵云犹自愤愤,说道:“小姐,你脾气太好了!”

    二掌柜说就是:“今日他们欺负到了头上,纵然小姐宽宏大量,我们柳家却绝不能忍气吞声。”

    他们不知其中涉及私情,倘若在刚才的争执中叫破,毁掉的,不止是李帘静,还有柳衔霜。

    “出了茶楼,这件事情谁也不要提起。尤其是大爷和令襄小姐那里。”眼见二掌柜和牵云还要再劝,范渺渺笑了笑,劝慰说道,“再有下次,我不会再忍让的。”

    二掌柜见范渺渺神情自若,放下心来:“小姐别因为无关的人困扰就好。”

    牵云仍是不满,回到府上,见到金妈简直委屈,要是金妈在场,她小姐岂会忍看李太太的嘴脸?正想要与金妈痛快倾诉一场,范渺渺一个眼风扫来,牵云讪讪地闭了嘴。金妈是毫无察觉的,扬着信走过来,说道:“小姐,白日走得匆忙,你还没给令襄小姐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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