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她于是闭上嘴,缄默地与他一起,漫步在这即将宵禁的夜晚。月光如水,倾泻在脚下,范渺渺满腹心事,待回过神时,才恍然发觉晏庄不远不近跟在她的身后。她脚步微顿,刚想转过头询问,却在瞬间明白了他的用意:孤男寡女,深更半夜走在路上,总有闲言碎语。

    再怪自己贸然上岸,已是无济于事。听着身后的脚步声,范渺渺莫名安心,嘴角不自觉也有了微笑的弧度。

    到了柳府门前,牵云来应门,范渺渺与她应对了两三句,蓦然再一回头,已无晏庄的身影。

    舟车疲惫,回到后院,她刚沐浴完,坐在镜前梳发,就看见柳令襄从门后探出脑袋,笑道:“我们今晚睡一起吧!”

    范渺渺回头笑问:“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

    “当然不睡。”柳令襄理直气壮,“我还等着与你彻夜聊天,互说秘密呢!”

    两人并头躺在枕头上。这种场景有些熟悉,叫范渺渺一时竟有些恍惚,害得她没听清柳令襄的说话,忙凛神请她再说一遍。

    柳令襄打趣笑道:“还在回忆刚才?我先前问,你们一路上都讲了什么?”

    范渺渺说道:“倘若我跟你说,什么都没有讲,你信不信?”

    “以前不信。”柳令襄想了想,思索着道,“但这几个月旁观你们之间通信,什么都不讲,或是各讲各的,反倒像是你俩的作风。”说完,抿嘴一笑。

    “那你已经知道答案了。”范渺渺笑了笑。

    柳令襄很纳闷:“你还是没有改变心意吗?”

    “只管说我。”范渺渺闭口不提,反问道,“你呢,你和殿下怎样?”

    柳令襄面露不豫,背过身去,说道:“平白无故,讲他做什么?”她这副极力撇清的模样,不免令范渺渺十分诧异,记得上次来京,她已与十一皇子互通情愫,偶有动摇,也不改心意。完全不像现在这样。

    范渺渺放轻声音,问道:“你告诉我,你们之间怎么啦?”

    柳令襄本是赌着气,听她关切问道,忽然觉得很难为情,犹豫再三才说:“我已经决定,不要和他好了。”

    范渺渺笑问为什么呢:“是不是他对你不好?”

    柳令襄默默摇头,转过身来,与范渺渺双目对视,低声说道:“我无意发现他正在筹谋一件大事。”说着,附耳过来道,“他也要谋取储君之位。”

    一个“也”字,范渺渺听了,默然无语。

    柳令襄对此也茫然得很,说道:“我不知道他怎会有如此想法,是早有图谋,还是临时起意?是胸有成竹,还是单想坐收渔利?我全不知道。我只知道,突然,我看着他十分的陌生,原来一直以来我都不曾了解过他。”

    范渺渺思考了一下,问道:“他是否知道你知道?”

    柳令襄又是摇头,小声说我也不傻:“在外人眼中,向来他就是个闲散皇子,至今还未封王,就是因为母家出身不高,夺嫡根本毫无可能,况且,他也表现得无意于此。你知道的,这种秘闻但凡泄露一点,引起太子、英王猜忌,只怕不妙,所以哪怕是情人,狠得下心灭口,也说不定。”

    范渺渺握紧她的手,以作抚慰,问道:“你是怎样想的?”

    “我不知道,我内心里杂乱无章,我明知他决意如此,前路必然坎坷,但我竟不愿作陪。因为这是一条生死道路,我不想赔上柳家,赔上你们的性命陪他豪赌。有时,我甚至在庆幸,幸好他不知道我早知道,不然,他若是要问我,愿不愿意与他共谋,我的答案一定不如他愿。”柳令襄说着说着,不禁陷入深深的怀疑中,“最近他常自嘲,说我看着爱他,其实十分冷静,仿佛随时可以起身走掉。你说,我是不是确实没那么爱他?”

    范渺渺说道:“这与你无关,也与你爱他多少无关,倘若仅凭一腔爱意裹挟,我想,那反而是他爱你不够,你更不必因此自责。”

    柳令襄闷闷地说:“我看到他的野心,我顿时也幡然醒悟,眼前这个人我是留不住的。以前还想着只争朝夕,现在恨不得立刻脱身,早早免去这些无缘无故的烦恼。”

    范渺渺静默着,摸摸她的脑袋,半晌后笑说:“我很庆幸你很清醒,在我像你这样大的时候,远不如你。”

    她说起往事时的表情,仿佛隔山海般缥缈。柳令襄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突然翻身仰躺着,说真好:“在我小时候,我很羡慕别人都有姊姊妹妹,她们可以睡在同一张床上,通宵讲悄悄话。”

    “可惜现在年纪上来。”范渺渺同样很怀念以前,笑说,“再没通宵的精力了。”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两人之间暂时无话,周围静得能听见窗格外的响动。窗外是下雨了吗?好像真能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范渺渺合着眼,就要陷入梦中。

    柳令襄砰地翻身坐起来,叫道:“我倒记起来,你刚才在转移话题,你还没回答我呢,对庄先生,你还是没有改变心意吗?”

    “明日他来府上做客,我是要跟他讲清楚的。”范渺渺微惘地睁开眼,却见柳令襄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气,似要取笑。她脸上微窘,喟叹一声,说道,“当然我自知,我是个太优柔寡断的人。”

    “在别的事上,你都很快有决断,分明只有在面对他时,才会格外的趑趄不前。”忽想到什么,柳令襄情不自禁笑出了声,一本正经说道,“佛家有一禅语,说的是‘由爱故生忧’,而今看来,可谓精妙至极。”

    ……

    ……

    翌日起身,发现庭院地面很干爽,夜里大约误将风声作听雨声,一晚惊梦。晏庄是如约而来了。范渺渺亲自来迎他入内,看见她眼下乌青,精神欠佳,晏庄问道:“昨日是不是没有睡好?”

    他语气熟稔,不似昨日夜游的生疏。范渺渺有些不习惯,慢慢说道:“或许是进京路上鞍马劳顿,没有调整过来。”

    晏庄说道:“我们去西郊古刹,你在车内正好可以补眠,小睡一会儿。”

    昨夜睡得很晚,范渺渺现在整个人都很迟钝,压根没反应过来。跟在晏庄身后走了两步,见到停在府侧的马车,不禁一呆,慢半拍地听懂了他刚才的话。范渺渺止步不前,说道:“先生,请进府一谈。”

    晏庄并未理会,看向牵云,嘱咐她多带外衣:“郊外此时秋高气爽,小心你家小姐着凉。”

    牵云闻言,先要去请示她家小姐。

    晏庄忽道:“受住持所托,我近日常去藏经室,修复壁画。”

    范渺渺刚要脱口而出的拒绝,如他所愿,咽回肚里。牵云见她不声不响,像是应许,忙应一声,一溜烟回府拿衣去了。

    将她送进马车内,晏庄便退了出去,坐在马车夫旁边。看着帘上隐约的他的影子,范渺渺心想,在西郊古刹的藏经室里谈话,也还算得上隐蔽。因为她要讲的那些话,得在人前避讳,免得别人以为笑谈。

    靠着牵云的肩膀,在马车颠簸中,她沉沉睡去。醒来,已到西郊古刹外,且大半日已过,她问牵云:“怎么不叫醒我?”

    “先生见小姐睡得沉,不让叫的。”牵云先为她加衣,扶她下了马车,又道,“先生说,您若醒来,径自去藏经室找他便是。”

    午后的古刹,清幽寂静,鲜少有香客逗留。寻着记忆,范渺渺独自走上小径,路旁有桂花栖香,若隐若现。

    她沾了满身花香而来。藏经室内,一面硕大的岩墙面前,晏庄正攀梯凿石。见他专心致志,范渺渺特意没有出声,随便寻处角落席地而坐。她仰起头,望着壁画脱落后凹凸不平的残墙,回忆从前它的辉煌,十分惋惜哀痛。

    要在这面岩墙上重绘壁画,不是小工程,因此藏经室内并非只有晏庄一人,还有其余三、四人,皆在忙碌。他们先是要将墙面凿平,方才可以继续在上作画,故而,室内总是有击石之声起伏不定,咚咚、咚咚,因在这密闭的藏经室内,格外响腾,格外铿然,与那时日落西山的钟磬一样,敲击在她心上,带给她同样的震撼。

    晏庄不觉来到她身边,也坐下了。“倘若没有亲眼目睹过它的瑰丽,我想必不会太觉得遗憾惋惜。”他说道。

    范渺渺问道:“何以见得?”

    晏庄说道:“一年半载,这墙壁画便会完工。如果是从前无缘见识的人初次见到,你认为他们会怎样称赞?”

    这把范渺渺给问住了,见她低头不语,晏庄笑道:“哪怕赞词满溢,也绝不会有一个人说出‘复旧如初’的鬼话,因为他们不曾见过。而我曾真切地见过,心知就算匠人尽力修旧如旧,也永远会差一点。”

    月亮缺了会圆,春花谢了会开,壁画脱落了亦可以挥墨重来,然而大家心照不宣,此早非彼,永远差着那么一点。

    古老诗经里吟唱着“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而今却记不起,从前杯酒;百年前的月光照样映照如今残黄脸庞,又道是平生万事,哪堪回首。再不见一千个挑灯夜战,师生摹画的壁影,再没有那日夕阳西下,落霞连天,杳杳钟声古。

    那差一点的,是深埋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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