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听差第二日去送信时,常灼刀刚好在府上。将军府虽然式微久矣,逢年过节,还是很有些念旧的老人,亲自登门拜年。常灼刀忙于接待,听说门房有信递进,随手接过,却见是个不具名的帖子——因为范渺渺顾及名声,也学曾小姐般,在外面套了个空帖,免得女孩子的字迹流到世面上去,平白惹起流言。

    然而常灼刀向来在待人接物方面并不细致,若是曹伯当家,自然不会随便丢开,但他忙着进出迎接,先就搁下没管,直到一天忙完,回到屋中歇下,虽觉有事挂心,却愣是没有想起那封不具名的贺帖。

    范渺渺自然不会知道,那封贺帖混在一堆拜帖里,最后落得无人理会的境地。新年一到,她这边也忙碌起来,要陪着柳令襄四处登门走访。过了元宵,谈蔻向她们发来邀约,说是龙窑已经建成,请她们一起去见证开窑。

    乘车到了京郊,谈蔻早在亭中相候。因为窑场是依山而建,宛如一条游龙盘踞山中,龙头龙尾落势不小,为了更好察观火候,谈蔻便命人在山上修建了一座小亭。冬日清晨的山中一贯是白雾朦胧的,兼之窑火不断,烟雾缭绕,又偏逢这几日阴雨阵阵,举目所见不甚清晰,范渺渺与柳令襄登山拔步而来,看到匾上“缥缥”二字,相视一眼,不禁都笑道:“好贴合的一句景语。”

    谈蔻正坐于亭中煮茶,无暇相迎,便请她们随意。柳令襄未语先笑,递上贺礼:“庆贺谈尚书今日心想事成。”

    “好在有你二人捧场,今日才不算得冷清。”谈蔻笑纳,与她们分茶。

    范渺渺听柳令襄说过,谈蔻的家族向来不太赞成她烧窑。鉴瓷、品器固然是士人风雅之事,但烧窑得另当别论,因为听起来不免先就给人一种灰头土脸的印象。最终她达成心愿,其中艰辛自是不论,范渺渺不免对她肃然起敬。

    “哪里会冷清?”柳令襄叫她不要妄自菲薄才是,“上来时我就看见了,门前摆满了庆贺开张的花篮呢。”

    谈蔻说道:“那不过是几位闺中好友凑趣,瞎闹的。”

    说到贺礼,范渺渺便道:“本来我与令襄商议,想着送一尊火神像作贺,因为但凡窑场里,都得有火神坐镇才不差火候,但我们又觉得以谈尚书的细谨,岂会忽略这点?届时送重就不好了。”

    “其实我们拿得出手的,最珍贵的,惟有‘海棠红’而已。”然而,“海棠红”是官家御用,送人,那是好心办了坏事,无端给人招祸。这点大家都心照不宣,柳令襄说道,“送别的,既怕心意不到,又怕显得太寒酸,枉顾谈尚书对我们的恩情,所以思来想去,我叫人将我家的窑工日记重新编纂成册,里面主要记录一些烧窑时的天气、火候、窑温,实际不值什么,权当给谈尚书你留作参考。”

    有前人经验,后人可以少走许多弯路,因此这份礼物的贵重,绝非她所言的“不值什么”,谈蔻动容不已,整衣起身,捧杯说道:“以茶代酒,我敬两位。”

    三人对饮一番,又聊了一会儿闲事,眼见时辰差不多了,谈蔻便请她们下山,一起观看开窑仪式。山下搭建起了一座敬神台,台上摆放香案,案前以酒、肉、果为祀品,正供着一尊窑神像。窑工们井然有序,见谈蔻点头示意,先是互相吆喝停火,随后依次在香案前敬拜窑神,乐舞礼成,方才大开窑门,推出烧成的瓷器。

    柳令襄站于下方观礼,说道:“掌管家业至今,我竟是第一次见这场面。”

    “好早以前,烧窑但凭天意那时,每逢开窑必有祭祀。我看过一些记载,最初一些祭祀中,甚至有人将自己的妻子献给窑火,以期成器。”柳令襄闻之咋舌。范渺渺摇了摇头,说道,“此等恶习,委实残忍,好在,如今的窑工能够熟练掌握火候,不再如此迷信。等到新亭窑建成之时,敬拜窑神的规格不会小于今日,据说会请人唱戏、摆席,热闹得很。”

    “未必赶得回去。”离家已有一年,说不想家自然那是假话。柳令襄多少有些愁绪,感喟道,“庭院里的柳树该冒青了吧?”

    范渺渺笑她糊涂:“南方树木常青,你忘记啦?”

    “瞧我这记忆。”柳令襄拍拍脑袋,说该打,该打。

    谈蔻忙完,带着人过来了,笑道:“刚才撇下你们不管,是我该打,该打才对!”

    范渺渺只是笑,瞥见她身边的人,笑容忽就一收。谈蔻尚不察觉,从旁介绍道:“我的这位管事,上次就说好要给你们引荐的,忙到现在才想起。”

    “鲁少爷嘛,都认识的。”柳令襄目光停在他脸上,立刻就笑了。

    “我们很久不见了,令襄。”

    这熟稔的语气,不是鲁少爷又是谁?他先跟柳令襄寒暄完,然后转头看向范渺渺。范渺渺自他出现,便收敛了笑意,几乎是冷淡的神气,鲁少爷只当做不知道,待要向她施礼问好,她却侧身面向柳令襄,摆明不肯受礼。

    柳令襄不知内情,还以为是因为他们不熟的缘故,笑道:“这位是鲁少爷,你还记得吗?咦,说起来你怎么不在新亭,倒是出现在这里,吓人一跳。”后一句,是对鲁少爷说的。

    鲁少爷笑了笑,说道:“我犯了错,被老爷子逐出家门了。”

    “犯的什么错,这么严重?”柳令襄惊讶得很,显然没听到任何风声,又忍不住取笑他说,“鲁老板老来得子,一向疼你得很,你得犯什么样的大错,他才舍得将你逐出家门?哦,该不会是跟叔叔们争家产输了,不得不远走京都吧?”

    谈蔻一直没搭腔,在旁笑着看他们互相致意,不一会儿,注意到范渺渺异常沉默,于是走到她身边询问。柳令襄正孜孜不倦向鲁少爷打听原由,这时也停了下来,留神她这边。

    范渺渺说道:“兴许是外面太冷了,有点冻手,我去马车里暖和会儿。不必陪我。”

    谈蔻、柳令襄都说:“那你赶紧歇去。”

    范渺渺招手叫来牵云,一起往马车去。走到半路,后面有脚步追上,说“请留步”,范渺渺身子微顿,但并不理会。牵云回头看看鲁少爷,再看看她小姐,不知如何是好。

    “为我之前的愚昧可恶,给小姐赔罪。”鲁少爷站定了,也不管她转不转身,当下大礼拜倒。

    范渺渺终于回过头,看他仍然维持着施礼姿势,仿佛她不答应,他绝不直起身来似的。其实对于他这一向的处境,范渺渺大约也知道些,或许最开始鲁家还怀有包庇的心思,但自从柳千亿担任商会会长,三家共建新亭窑以来,鲁家便只能选择丢卒保车,倒和他自己所言的“逐出家门”境遇别无二致。

    远处,谈蔻与柳令襄都将视线投了过来。范渺渺说道:“早知有今日,鲁少爷何必当初呢?”又道,“看来你是还不知悔改,此刻亦妄想凭旁人眼光来裹挟我吗?”

    鲁少爷忙说不是,站直了身,诚恳说道:“不管柳小姐你信或是不信,我当初绝无害你的想法,只是一时昏头,才会想出那般腌臜手段,盼你能与我达成合作。”

    柳令襄见他们似是僵持,要往这边来了。范渺渺轻轻笑了两声,摇头说道:“鲁少爷当我是好哄骗的?世人皆道,论迹,不论心,你既然都做得出来,我还如何信你没有坏意?未免可笑至极。”

    鲁少爷说道:“绝不敢奢求小姐原谅,只希望小姐见我落得如今落魄境界,心中能够慰藉分毫。”

    范渺渺欲言又止,心想,我跟你素无交情,就算那次胁迫,也不过是当做蚊子叮咬,根本都没放在心上,从何谈到慰藉?想说他狂妄,碍于自身礼数,到底没好讲。

    “在说什么?”柳令襄终于走近,正色说道,“鲁少,你跟我实话实说,你是不是得罪了我家姑奶奶?要是,那我们之间可就没朋友做了。”

    谈蔻随她一起过来,调解笑道:“或许是有什么误会的吧,不如趁机说开,定论对错。”

    鲁少爷苦笑,只是不开腔。范渺渺笑道:“鲁少爷想请教我一些关于烧窑的事,谁知他会突然大拜,冷不丁的也吓我一跳。”牵云听了脸色有异,被她眼风看去,讷讷地闭紧了嘴。

    柳令襄笑说哪有这样的:“若是要请教,也该论足礼数,正大光明地登门拜见。像你刚才那样,给人看见,岂不有胁迫之意?”

    鲁少爷微松口气,说正是,正是:“都是我思虑不周。”

    这一段不过是插曲,之后范渺渺照旧先到马车中休息,柳令襄陪谈蔻聊了一阵,也就过来了。谈蔻说请鲁少爷代送她们一程,柳令襄含笑婉拒:“你们都忙,我们自便就好。”见她坚持,谈蔻也作罢。

    回到柳府,范渺渺打发牵云去问门房,听说今日仍然没有什么消息,虽然失望,却也习惯了。柳令襄一路跟她回了屋,光明正大地赖在她交椅上不走,闻言先就笑,问道:“你在等什么?”

    范渺渺也不瞒她,说不定她早就知道,不然不会挤眉弄眼来打趣。“前段时间给庄先生寄了封信,二十几日了,不知他接到没有。”说着,范渺渺不禁看向北方,元宵前后,京内冷厉依旧,但开始有春天的盼头了,不像北地,那种严寒要一直持续到三四月份,据说有些山峦直到夏五月了,还披着雪衣。

    “他也真是的,即便没有接到信,难道他自己不会先写一封送来?”柳令襄眉头一拧,埋怨说道,“前一向不是很会写信的嘛,成天寄来,烦也烦死了。”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范渺渺笑道。

    柳令襄坐直身,说道:“不讲他了。十日后二月二,花朝节,你和我一起去。”

    细数先前,范渺渺几乎没与她出席过同一场宴会,柳令襄觉得挺遗憾的,因此极力撺掇她,说道:“去吧,都是些女孩子,不难相处。大家一起游春,到庙会里烧烧香,说说话。都闷了整个冬天,也该出去散散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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